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聽聞病患們一有不好,立即便要起來查看。
「有個十歲的小囡,爹娘爺奶都沒了,只剩她孤零零一個了。我好想救她,她也拼了命地想活,可我……我還是沒把她從鬼門關拽回來。臨死前她還用桂州土話與我說,醫娘子,我不想死。」
即便已經回來了,尤嫂子談起此事仍帶著濃重的鼻音。頓了頓,她似乎不敢再多提起,連忙轉而講起高興的事情。
「也有救回來的,我最高興的便是救回個將要臨盆的婦人,我先給她催產接生,平安生了孩子,之後又硬是把她的命也搶回來了。」尤嫂子說著都還在為那一個個救之不易的生機激動,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繼續說,「……後來,我們要走了。她背著奶娃娃,抱著一袋米追來,官話不會講,嗚哩哇啦要塞給我。我當然不要,她們剛受過災,自個都不夠吃呢。結果她往車上一扔就跑,我險些被當頭砸到地上去。等車馬動了,她又背著孩子,和其他人一起,齊齊跪在塵土裡磕頭……」
「還有個瞎眼的老婆婆,用新發的柳條沒日沒夜地為我們編裝藥材的籮筐醫籃,還有專門抬屍首的雜役,一個染病倒下了,另一個又替上,沒人抱怨……還有……」
說都說不完,她見了太多挽救不回來的生死,還為許多素未謀面的人拼過命。
回來後,她雖照樣操持家事、相夫教子,卻總會忍不住回想起那些面孔,還有在桂州風餐露宿、拼命與閻王爺搶人命的日子。
踏過更廣闊高遠的人間山河,見過醫士們衣衫襤褸、十指染血猶自不肯退的倔強身影,也熬過風餐露宿、與閻王爭命的日日夜夜,她在家裡便有些呆不住了。
她想開一間醫館。
這念頭一起,便再也摁不下去了。她好些日子白日裡做著家事,哄著茉莉玩,心思卻飄了;夜裡睜著眼,盯著帳頂,睡不著覺,自個在心裡盤算來盤算去。
不光為自己。她想。
開一間醫館,她先把路闖出來、招牌立穩了,往後茉莉學成了要接手,不也順當些?這些日子茉莉時常跟她炫耀她會背藥方了,她便也知道了女兒的志向。
實在忍不住了,她便有些忐忑地與尤醫正說起。
沒曾想丈夫倒像早有預料,沒提什麼「男主外女主內」,也沒說什麼「要守婦道」「官宦家的掌家娘子怎能拋頭露面」的老話。他與妻子在桂州生死與共,見過她為一個救不活的孩子,摟著那小小的身子痛惜不已,嚎啕大哭的模樣。
所以,他只是笑笑,溫聲道:「青琅,你想做便只管去做。想必岳丈在天有靈,見到你如此,也是歡喜的。」
尤嫂子當時眼圈便紅了。
她這一生真的很幸運,幼時託庇在父母身邊,得父親不棄教導,教了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出嫁後,她又得遇良人,也沒叫她受過委屈。
如今人到中年,她又真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從那日復一日的安穩里掙脫了蒙昧,她看到了真正的人世間,有了向前邁一大步的勇氣。
薛青琅女科。
尤嫂子興奮極了,她都想好了,以後就叫這個名號。
用她的名字。
***
這邊,姚如意與尤嫂子挽著手出門,登車轆轆駛出巷口。
二樓,竹簾半卷,篩下些晃動的日影,幾個相熟學子圍坐一桌,目光從那遠去的車影上收了回來。
桌上攤著他們新買的幾本時文集子,幾隻小碟里盛著井水鎮了一宿的脆李、醃漬桃肉。如今雜貨鋪里又時興起「水果撈」了:姚小娘子用甘梅、甘草等調料和成「甘梅粉」,用來醃的各色果子。這些鮮果吃起來酸甜生津,消暑最好,舀一葫蘆瓢賣十文錢,日日賣得精光。
那些吃了發汗的雜蔬湯水,便漸漸無人問津,鋪子裡也少做了。
「姚小娘子是不是要成婚了?」柳淮言搖著蒲扇,牙籤戳起塊桃肉,在嘴裡嚼得咔哧咔哧響,涼浸浸、酸津津的汁水溢了滿口,他不由感嘆,真好吃啊!
盧昉黑了臉,滿臉不高興:「你真是哪壺不開你提哪壺!」說完,他便轉怒為悲,眼圈紅紅,傷心悵然地撐住了臉,長長嘆出口濁氣。
那麼好的姚小娘子,怎麼偏偏就便宜了那個死魚臉兒呢!
嗚嗚嗚,他的心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