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一度沒想明白,為什麼四哥要去借印子錢,他剛從劉班頭那裡知曉這件事的時候,心裡很是震驚,然後就是愧疚——什麼時候,他們兄弟的感情已經生疏至此了?四哥有急事要用錢,最先想到的不是跟爹娘和他們兄弟幾個說,而是去找那些放債的。
及至後來發生了江家的事,他才稍微理解他。
就像他不會把六月里江家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爹娘和兄弟一樣,四哥大概也不想將鄭氏女在主家的遭遇告知他們吧。尤其是,因為過往一些事情,他們一家人都對鄭氏女沒有好感,四哥恐怕也是想到這些,才要獨自承擔吧。
這種隱瞞與信任和親疏無關,只是出於對所愛之人的憐惜,不由自主就會在言語上修飾,維護與她有關的一切。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四哥對鄭氏女的感情,恐怕不單單是年少時就已深入骨髓的執念。
他以前見過不少四哥為鄭氏女做的傻事,也常常為他感到不值。
但是,當他心中放了一個人,能對四哥的感情感同身受的時刻,當他明白自己所作所為可能根本得不到回應,卻依舊對她心心念念的時刻,他從心底生出一種敬畏,生出一份尊重。既是對四哥的,也是對這世間所有痴心人的。
無論鄭氏女值不值得,四哥這份看似莽實則真摯深沉的感情,以及他為此付出的心神,做出的行動,都深深感動了他,也啟發了他。
但此刻面對依舊傻傻的熱忱的四哥,他又恨其不爭。
為鄭氏女贖身的銀子是四哥從他這裡借的,因此他知道個大概的前因後續,但他沒想到,在見識過鄭氏女的薄情寡義、蠢笨虛榮後,四哥還是堅持要娶她。
他心中有些無奈,甚至懷疑四哥是不是中了鄭氏女的迷魂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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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你就心疼心疼哥,勻給我二兩。我再找大哥、二哥、三哥他們各勻二兩,老六都給我勻了二兩呢。」
「我好不容易存幾兩銀子,一下子就被他掏走一半。」鍾六氣呼呼的,很是心痛。
那錢掙得可不容易呢,他們兄弟幾個鑽進深山老林里,摘荔枝、挑荔枝、賣荔枝,忙活好些天才得的。他可是憋住勁兒,自己都沒捨得花呢。
他還有點不服氣,娘老說他四哥節省,讓他多跟著四哥學學,可四哥比他勤快得多,賺得也比他多,怎麼反倒越節省越沒錢呢。
還有五哥,原來多大方啊,這才定下媳婦兒就開始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果然娶媳婦兒最燒錢,他可不要那麼早就娶媳婦兒。
陸氏找媒人回來,就看見鍾四這副模樣,她無奈地搖搖頭……這孩子,真是走火入魔了!
鍾五將甜味的五香糕給了陸氏,另一包香辣的自己留著。
油紙包塞得滿滿當當,包得嚴嚴實實,不像是外頭街上賣的。
陸氏有些奇怪。
鍾五神色赧然,「三叔給的!」
陸氏明了,「去杏花里了?」
鍾五點頭。
「這個時候過去雖不是正經上門走親戚,也不能空著手去,不管帶點什麼,帶的多少,哪怕是自己做的小玩意兒呢,也是個意思。」
陸氏接過水杯,連喝幾口,緩過勁兒來,又道:
「眼裡要看得見活兒,手上不能閒著,你一向勤快,這些我都不擔心。只是要能見著你媳婦兒,也要多注意注意,看她愛吃什麼,喜歡做什麼,平日裡有哪些習慣,這些你都琢磨透,心裡有數,等她到咱們家來,也不至於拘謹。」
鍾五點頭受教,今天不用他伸手,鍾四已經站到陸氏身後,開始給她捶背了。
「妹夫也愛吃辣的!」秦霄宇的話又迴響在耳邊,鍾五不由露出個笑。
看來,就像他悄悄地注意她喜歡什麼,想要走進她的世界一樣,她也在有意無意地關心他,朝他靠攏。
想起她用白皙靈巧的手指,愛憐地撫摸錦雞羽毛,一個精緻的花籃漸漸在手下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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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里背靠的南午山是黎山的支脈,與黎山主脈相連,其上嶙峋蒼翠,谷邃林深。
山裡有一片空谷,灌木叢生,常有鹿跡。
鍾五蹲守過幾次,大概摸清楚了它們的動向。
他事先做好陷阱,放置好繩套和捕獸夾,便走遠一些,去尋之前見過的大片木芙蓉。
水邊無數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著,強抬青鏡欲妝慵。
鍾五無意中聽人吟誦過這樣的詩句,他認得幾個字,卻不懂這些詩詞歌賦,他看到綠葉婆娑、風姿艷麗的花,就只能想到那個讓他朝思暮想的人,想起她芙蓉面上的笑和淚,如露染胭脂,雪浸碧虛,不改芳華。
鍾五毫不憐惜地折了一枝又一枝,比起花,他更憐惜人,若能博她一笑,這花也算不辱使命了。
秋風中,木芙蓉微微搖擺花枝,覺得天有些涼,陽光都不那麼溫暖了,她也快被薅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