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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調整著鏡頭焦距,對準維吾爾養護工艾合買提用牙齒咬開冰封滴灌帶的畫面。

「臉嘛別拍。」艾合買提突然轉頭,被鉗子磨禿的指尖直戳鏡頭。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裡嵌著黑色的油漬,「我老婆子在烏魯木齊當老師,看到這雙手又要寄護手霜。」

他咧開乾裂的嘴唇笑,嘴角滲出的血珠瞬間凝成紅珊瑚。

楊晟喉頭一緊,默默移開鏡頭。呼嘯的西北風卷著鹽堿沙打在臉上,生疼。

他抹了把取景器上結的霜,想起三天前自己還在嘲笑攝製組準備的-40℃防護套有多誇張。現在連三腳架的鋁合金關節都凍得吱呀作響,像是在抗議這刺骨的嚴寒。

艾合買提從皮卡後斗拽出裹著棉被的茶壺,濃釅的磚茶冒著白氣澆在滴灌帶裂口上。冰層崩裂的聲音清脆悅耳,像一串細碎的銀鈴。

「喝!」沾滿冰屑的搪瓷缸突然懟到眼前。楊晟還在猶豫,艾合買提已經掰開他凍僵的手指,硬塞了進去:「茶冷了就當鏡子照,你們拍紀錄片的眼睛該看看自己。」

楊晟低頭,茶麵上倒映著一張陌生的臉——皸裂的嘴唇,發紫的鼻尖,還有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的眼睛。

他抬頭看向節目組偷笑的同事們,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在羅布人村寨的最後一家漁屋,百歲老人亞森·庫爾班正用紅柳枝串起塔里木河冰層下的鯉魚。

楊晟的鏡頭剛對準滋滋作響的魚皮,老人突然用生硬的漢語哼起《我們新疆好地方》。那聲音沙啞卻有力,像沙漠裡突然湧出的泉水。火堆旁散落的魚鱗閃著藍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娃娃,來!」亞森布滿褐斑的手突然捏住楊晟的耳垂,那溫度燙得他一個踉蹌。

老人把烤魚塞進他懷裡,魚眼珠在高溫下爆裂,流出琥珀色的膠質:「吃!眼睛亮!」

楊晟忍著腥澀咀嚼,抬頭發現老人正用魚骨在沙地上畫古河道地圖,乾枯的指尖滲出血珠,浸入那些蜿蜒的線條。

深夜收工後,攝製組意外發現亞森獨自跪在冰河邊。

月光下,老人解開羊皮襖,嶙峋的胸膛貼著冰面。他哼唱的音調讓楊晟想起敦煌壁畫裡飛天的飄帶,悠遠而神秘。

收音師激動地舉起麥克風,卻被嚮導一把按下:「這是羅布人和塔里木河說悄悄話,咱們的機器聽不得。」

楊晟默默關掉了掛在胸前的運動相機,突然覺得自己的鏡頭如此蒼白。

慕士塔格峰西麓的冰洞裡,柯爾克孜族采冰人別克用狼髀骨鑿擊冰壁。

楊晟的鏡頭追隨著紛飛的冰屑,突然被別克拽到一道冰裂前:「看!三百年前的雪花睡在這裡。」

幽藍冰層中果然封著細如髮絲的晶簇,像被凝固的星塵。「」你們夏天喝的冰鎮酸奶,都是我們冬天存進去的月光。」別克邊說邊把鑿下的冰塊裝進駱駝皮囊,突然將一塊冰晶塞進楊晟領口。

徹骨寒意激得他尖叫,整個冰洞頓時迴蕩起空靈的笑聲:「記住這冷,等七月你坐在葡萄架下吃西瓜時,就能嘗到冬天的味道了。」

返程時駱駝突然跪地,別克輕撫它結霜的眼睫:「它聞見三十里外的暴風雪了。」

楊晟學著他用雪搓熱駱駝的膝蓋,指尖觸碰到的毛髮里藏著細碎的沙粒與鹽晶。

遠方地平線開始翻湧灰黃色波濤,別克卻掏出鷹笛吹響,穿雲裂石的聲音刺破風雪:「駱駝聽這個走得穩,比你們那個…GPS有意思!」

二月的最後一個拍攝日,楊晟在塔克拉瑪干腹地迷了路。沙丘背陰面的積雪未化,像撒了糖霜的千層酥。

他索性躺成大字,發現雲縫中漏下的陽光正把攝像頭影子拉成胡楊樹的形狀。

維族司機買買提找到他時,正用坎土曼敲擊越野車輪胎唱木卡姆。「年輕人總想找沙漠的心臟,」他扔給楊晟一顆凍梨,「其實沙子的心跳在每粒石英里。」

咬破梨皮的瞬間,冰涼的汁水溢滿口腔。楊晟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問過的一個傲慢問題。

「您覺得新疆最美的是什麼?」

此刻他知道了答案——是艾合買提凍裂的手掌紋路里嵌著的沙粒,是亞森用魚骨畫出的消失的河道,是別克冰洞笑聲震落的千年冰晶。

所有這些,都比攝像頭捕捉到的更鋒利,更柔軟,更像活著的新疆。

……

越野車在塔什庫爾干河谷劇烈顛簸,楊晟的額頭第三次撞上車窗。冰川融水已經漫過輪胎鋼圈,渾濁的水流裹挾著碎石拍打底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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