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再堅持,自己坐在廚房的小圓桌邊把飯吃完,等她也吃的差不多了,去替她收拾了飯盒和餐具,然後靜靜等她畫完。
他等了很久,久到她終於停下筆,笑著問:「你幹嘛總看著我?」
他說:「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她沒開口,靜靜看著他,任由他說下去,自以為知道他想說什麼,其實剛才焊在電腦前面無非也是為了迴避這一場對話而已,數位筆移動再移動,畫出來的都是廢稿。
但於她意料之外,他重新講了一遍自己最初確診之後的那幾年,只是這一次,是從周令的角度,告訴她上一次未曾提到的那個瞬間。
他最後說:「我一直問憑什麼是我,覺得只有自己在受苦,但其實我媽媽的痛苦一點都不比我少,甚至更多。」
凌田完全能夠體會,她想起自己在急診搶救室里的時候凌捷的樣子,甚至想到自己上小學的時候曾經有個同學因為一次考試考砸了,在家偷偷企圖自殺,理由竟然是希望能夠回到考試之前。當時家長群里都在說,應該禁止小孩子看穿越小說,說生命是一件非常非常珍貴的東西,但小孩子是不知道珍惜的。當時的她覺得成年人好傲慢啊,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模糊的念頭。
而對那些早早患上一型糖尿病的孩子來說,就是要在那麼幼小的時候,開始以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秒為單位地珍惜自己的生命,才可能維持相對正常的生活。這簡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偏偏有那麼多孩子經歷著,也真的活下來了。
上一次,她站在辛勤的角度同情這些孩子,而這一次換了一種視角,她看到了那些孩子背後的母親。
她猜到辛勤想表達什麼,但並不認真地說:「好的,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要孩子的。」
「不是這樣的,」辛勤看著她糾正,「凌田,你還是有很大可能可以有健康的孩子。」
凌田笑,說:「但不是跟你。」
「對。」辛勤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她可以這樣冷靜,讓他說出想說的話變得很容易,卻又好像更加艱難。
凌田又說:「你也有很大可能可以有健康的孩子,但不是跟我。」
辛勤沒說話,找了張紙,畫給她看。
凌田看著他畫出各種分類,寫上數據,同樣不知道他為什麼可以做到這樣冷靜,甚至比在醫院給她做健康宣教,讓她意識到一型更像是一種殘疾的那一次還要直接了當。
但她也只是笑起來,說:「大哥你開玩笑嗎,上生物課啊,我高中生物根本沒學明白過。」
而他繼續畫,繼續說:「你只需要知道結論就可以了,一型在普通人群中的基線風險是 0.2%到 0.4%。如果父親是一型患者,孩子患上一型的機率是 6%到 8%。如果父親是在十一歲之前確診,這個機率還會上升一倍。如果母親是一型患者,因為妊娠期免疫環境保護效應的影響,孩子患上一型的機率只有 2%到 3%。如果父母雙方都是一型患者,這個機率會達到 25%到 30%。因為一型的遺傳原因比較複雜,哪怕通過第三代試管技術篩選,也沒辦法完全杜絕這個可能性……」
凌田聽夠了,打斷他問:「為什麼今天想到跟我說這個?」
辛勤停了筆,但仍舊看著那張紙說:「我應該早一點跟你談這件事的……」
凌田說:「剛開始談戀愛就討論基因和生育的問題,會被當成有病吧?而且我已經知道了,不用你告訴我。」
辛勤說:「我知道你知道,但我還是應該跟你說一遍。」
凌田反問:「你很想要小孩嗎?」
辛勤說:「我本來很早就想好單身一輩子的。」
凌田再次反問:「那我們為什麼要談這個問題呢?有沒有一種可能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才二十二,根本沒考慮過那些,否則為啥還讓你在小區外面羅森買那麼多次套呢?」
她仍舊說得跟玩笑似的,但他沒笑,放下筆,抬起頭,看著她說:「是,你才二十二,你可以說你現在不想要,但你不應該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失去選擇的權利。」
我以後想要了可以跟你分手的,她想繼續胡說八道,但也知道這種話說出來就過頭了。就像是一個悖論,他們可以不那麼認真地交往,短暫地在一起,一旦試圖認真地討論長久在一起的可能,便又會導向種種不可能的結論。
她只是問他:「這都要比較嗎?大家都是一型還得打個分?我一等,你末等,所以你配不上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情,還有你爸媽和外公外婆……」辛勤試圖解釋,雖然他自己也說不清想要怎麼做。
凌田打斷他,反問:「為什麼要告訴其他人呢?我們就好好過我們自己的不可以嗎?而且你是隱糖啊,你真想說得到處都有人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