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的宏願,便是將閩州變成天下商人的福地樂園。屆時四海通埠,商旅雲集。每日推開窗,便能看見萬國船隻的旗帆搖盪相連,吞金吐玉出鹽進鐵聚財斂貨,晝夜不歇!凡天下所有的財貨,在這裡應有盡有,自此沿海物阜民豐,絕無餓殍、不見戰事,殿下您說,這是不是個偉大的宏願!」
封璘指挾百尺烽,一下一下磕在桌角,「如此說來,你該鼎力支持商港營建,而不是從中橫生枝節。」
常敏行冷笑了聲,斜挑的眼角里第一次橫溢出情緒,那是深深的鄙夷:「商港落成又怎樣,早晚還不是要淪為朝廷蠹蟲的聚寶盆。港稅、泊金,這裡面有多少手腳可以做,慶元隆康兩朝的軍中貪墨之風,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我不信大晏朝堂,也決不允許宏願變成官吏中飽私囊的手段!」
封璘稍作思忖,緊跟著問:「所以你打算自己動手。可是本王派出的游哨發現,雙嶼在三年前才開始籌建武裝,也就是說,直到三年前,你方才有意地推動私商向海盜轉變,以此不斷衝擊禁海令以及禁令下的閩州海防。本王很好奇,那個時候,是什麼促使你變得如此激進?」
常敏行卻在此時陷入了沉默。
他坐回主人家的椅子上,那高出半級的台階讓他與客交談時,不得不俯首,由此帶來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常敏行十分享受,他神色謙和,舉止合宜,面對登門求助的窮苦人慷慨解囊,並非出於善念,而是在他心裡,神袛必須為每個虔誠朝拜過的信徒降下福澤。
但睥睨的日子久了,也會覺得乏味。
直到有天,一個布衣乾淨的青年官員來到常家,踏上了從未有賓客踏過的半級台階,站在與他齊眉的位置,常敏行倏爾感到了久違的新鮮。
「忘了告知常老爺一聲。」
常敏行捻著佛珠,在沉默里被個話聲打斷思路,接下來的內容令他神色幾變。
「南洋水師在雙嶼設防一事,內閣已向聖人動議,不日就能得來批覆。」
常敏行上身前傾,沉聲問:「這不可能!雙嶼島供奉著先父與海神的牌位。先帝有言在先,神明之地,刀兵不可進犯。封璘,你敢瀆神?」
「瀆神……」封璘想起了舊事,愉悅地笑起來:「這事兒我熟啊。說起來內子嬌縱,還真逼著我幹過一回。」
這都什麼跟什麼。
常敏行眉尖微蹙,古井無波的眸底終於起了一絲變化,「朝廷駐兵需要名目,否則便是勞民傷財,內閣斷不會如此輕許。」
「你還懂朝堂之道,」封璘諷聲,「可若是商港的船塢附近發現暗流,須改道雙嶼以為落腳地呢?本王知道,常老爺在朝總還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大臣,為此本王特特上書皇兄,召集內閣舉行了一次廷議。眾臣皆以為,有常老太爺戰神之名的庇佑,更能揚我大晏軍威,護海境昇平。」
窗外的菩提葉招翻著,一忽兒白,一忽兒青,飄飄然落在綠瓷缸,驀地被小龜張口銜入水底,漣漪倏爾不見了痕跡。
常敏行緩靠回椅背,怡然合掌,道:「常氏一門心懷大義,自然無有不允。」
封璘神情收斂,仔細回想起從進屋到現在常敏行所說的每一句話,他一直都很坦白,絲毫沒有隱瞞的舉動,甚至是意圖。
就好像在刻意引導自己多問一點,問久一點。
封璘霍然站起了身!
第71章
海神廟荒疏許久,磚縫裡都生長出了雜草,媽祖像的彩漆也剝落了好些,原本觀之可親的良善面容籠罩在昏暗裡,森然又猙獰。
滄浪用腳尖輕輕撥開地上亂糟糟的漁網,如同行走在虎尾春冰上。紗幔輕飄,他兩指小心地擷住一個角,濃郁的血腥味頃刻間襲來,他從抱柱後隱約瞥見幾個人影,警覺地打了個手勢。
長槍手隨上,打了頭陣,及至人影身後時,忽聞得「咕咚」一聲悶響,驚呼聲繼起。
「大人,人都死了!」
滄浪猛地趨前:一共七具屍體,皆因割喉而死,一刀斃命。屍體呈現跪姿,死狀悚然可怖,臉上還殘著死前一刻的震驚,雙手被反剪身後,腕間綁的繩結又稱水手結,在海盜中最為常見。
聽府倉的皂吏說,這些人都是工部徵調的民夫,日常負責官溝疏浚、農田清淤之類的事宜,是最熟悉天水窪地勢的行家裡手。
望著地上還未來得及凝結的血泊,滄浪心緒陡沉,「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身邊半刻沒有回音,滄浪扭過臉,只見常小公子已然暈死過去,面白如紙,有出氣沒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