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一怔,想起原主記憶中如此珍視的潭州,但她還是用力搖了搖頭。過往的回憶,總是會隨著時光流逝愈發顯得美好,何況……她笑著對姚爺爺說:
「阿爺,雖說我叫如意,但是我也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總想著『當時若怎樣怎樣』,總覺得沒選的那條路才是康莊大道,那日子還怎麼過呀?其實怎麼選,人這一輩子都會遺憾,哪條道上沒刺呢?眼睛生在前頭,就是教人向前看的。」
她知道這或許便是姚爺爺的心結了,故而極堅定地告訴他:「阿爺,我一點兒也不怪您,我得謝您啊!謝您不像別家那些長輩,只顧惜自家名聲體面,不管家中女子的死活。是您那麼勇敢,那麼硬氣地給我退了那門親,護住了我。要不,我今兒哪能遇上林聞安?哪能過上如今這樣鬆快自在的日子?我現在很好。」
「我很好,阿爺。」
陽光透過窗欞,她便在陽光里微笑。
姚啟釗眼眶瞬間又紅了。他沉默著,良久,才道:「妮兒……多謝你了。」
姚如意一聽姚爺爺叫自己妮兒,隱隱便知曉不對勁,見他面上笑著,眼底卻似乎很悲傷,她鼻頭一酸,卻還是欲蓋彌彰地嘆道:「您又糊塗啦?您跟我,說什麼謝啊?」
姚啟釗果然沒再說話了,似乎真的突然又糊塗了似的。他有些僵硬地、緩緩地別過臉去,只留給如意一個沉默的側影。
「那我去燒飯了,您歇會兒啊。」姚如意無奈,只得又叮囑一聲,轉身離開。
她的腳步聲在廊下漸行漸遠。姚啟釗這才慢慢轉回頭,目光追隨著那消失在院門外的背影。再低下頭,便有一滴淚掉了下來。
方才,他沒糊塗。
給潭州的親族寫信時,他忽而便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他被學生們稀里糊塗的課業氣得滿臉通紅,從學齋里下值回來,屋裡黑燈瞎火,如意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垂淚。
自打從姚季家回來,這孩子便總是鬱鬱寡歡,時常獨自掉淚,他想盡法子也難逗她開懷。那天他心緒也煩亂,只硬邦邦地寬慰了幾句,便轉身鑽進灶房,想燒點熱水,胡亂煮兩碗湯餅對付一頓。
湯餅煮好,喚她來吃,半晌不見人影。姚啟釗端著碗走進她屋子,剛遞過去,碗就被陡然激動、仿佛崩潰了的如意揮手打翻了。
陶碗碎裂,滾熱的湯水濺了一地。
她猛地抬起淚眼,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絕望的瘋狂:「阿爺!你當初為什麼要把我從潭州接過來?!要是沒來汴京就好了!要是你不要管我就好了!我至少……至少不會遇上這些事!不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放蕩、私通、不知廉恥!不會經歷這麼些令人作嘔的腌臢事!」
「當初為何要管我?為何要接我回來?」
「為什麼要給我定親?為什麼要選鄧家?為什麼獨獨是我?為什麼偏偏我要遭這些罪!為什麼!為什麼啊!」
唯一的孫女兒,在他面前,一改往日的沉默靦腆,像瘋魔了般大聲哭喊著、質問著、怨恨著……字字句句,如無數刀槍劍斧砸向了他。
姚啟釗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如意激動得渾身顫抖,似乎不想再看到他這個阿爺了,尖叫了一聲,還猛地將他推出門外,重重摔上了門。
姚啟釗失魂落魄,茫然四顧,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去,昏昏沉沉竟又走回了學齋。學齋里,學生們剛被他罵過,讀書聲都透著一股心虛,他卻沒有留意,腦子裡翻來覆去,全是如意那悽厲絕望的哭喊與指責。
太痛了,胸腔里突然疼得厲害,心像被那些話一刀刀割開似的,他忽然就覺著頭腦中一熱,似乎有什麼斷開了,眼前發黑,就此中風倒下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再醒來時,已在醫館躺了多日。是伍氏和幾個愧疚的學生在照料。他懷著私心,無論誰來問起,都是一樣說,只當是自己脾氣太急,氣急攻心才中了風的。
他不怪孫女兒,他後來無數次地回想,才明白,那時,她一個人已經沒辦法了,她鬱結在心,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而自己卻沒看出來。
只當她本是如此的性子,只當她慢慢會好起來。
在醫館將養的日子,如意偶爾被伍氏差遣來送飯。她總是死死低著頭,東西一放,不敢看他一眼便跑了。直到那一天……他已從醫館挪回家中養病許久,腦子是清醒了,身子卻不聽使喚,腿腳拖沓,口角歪斜。
如意默默搬來了炭爐子,仔細關嚴了門窗,跪在他面前,反反覆覆、語無倫次地慟哭:「阿爺,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氣您的,對不起啊,對不起對不起……」
姚啟釗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了,他長久靜默地看著她,看著她封堵門窗時那決絕的神情,看著她雖然在哭,眼裡卻沒有一絲眷戀的樣子。
他便明白了。
他沒有說什麼,艱難地抬起那隻尚能活動的手,想替她抹去臉上橫流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