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人卻比往常少些。
姚如意慢悠悠挽了頭髮,將雜貨鋪里的貨品一一擺弄整齊,支開了臨巷的窗板。一股帶著涼意和水汽的晨風撲面而來,巷子裡晨霧還未散盡,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人影稀疏。
難得清閒,姚如意生了小炭爐,有心思給自己也烤了根澱粉腸。倒下肉漿,在滋啦滋啦的響油聲中用竹夾子慢慢翻面,很快熱熱的油脂焦香便在小鋪里裊裊升騰,漸漸瀰漫開了。
外頭早傳遍了,說今日必定放榜。好些學子、鄰里天不亮就奔貢院候著去了。只是這消息早已有了,卻實在不知真假,打前幾日就天天嚷「今日必放」,結果回回落空,這「狼來了」的把戲演了又演,榜文至今不見蹤影。
為謹防有人「手眼通天」「冒名頂替」,放榜的日子也是秘不外宣的,哪日突然貼了出來,誰也不知曉。但春闈後約莫一個來月便要放榜是慣例,每到大致那幾日,貢院附近總有一些大家族的家丁與旁人雇來的閒漢日夜睡在牆根下,或是附近的茶館兒里。
如學子們這般日日過去候著的就更多了。
姚如意倚在窗邊,悠哉地啃著那根烤得外皮焦脆開花的澱粉腸。偶有客人來買雜蔬羹或朝食,她便叼著半截腸兒,手腳麻利地張羅忙活一陣。
剛把銅錢丟進櫃檯里的錢匣子裡,又見林維明、孟博遠和程書鈞三人從巷子口的程娘子家晃悠出來。
他們要買幾餅胡荽味兒的速食湯餅,帶去知行齋里吃。
她與他們熟識得很,扭身去靠牆的貨架上取那碼得整整齊齊的油紙包。一邊利索地包著麵餅,一邊拿眼瞅著他們,好奇地問:「咦?你們幾個今日這般沉得住氣,不去貢院街湊熱鬧啦?」
「不去了,不去了……」林維明擺擺手,一臉被吸乾了魂的倦容,「前幾日,天天跟著我爹去貢院蹲著,一蹲就是一日,日日空守。」他聲音也蔫蔫的,「遠遠瞧見禁軍巡過來,心就提到嗓子眼;等看清人家只是路過,又泄了氣,只得又蹲回牆根數螞蟻。我這心實在受不住。」
他今日死活不肯再去。可他爹不甘心。前日回來,林維明把自個兒寫的文章和試題大意跟他爹說過,他爹聽著,覺得雖不出彩,倒也算中規中矩,不差。好名次不敢想,但搏一個榜上有名,興許有戲。林司曹便生出極大的盼頭,今兒一早,又約了孟員外,替他和二弟看榜去了。
旁邊的孟博遠撓了撓頭,嘿嘿一笑,露出點不好意思:「我估摸著,我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大伙兒都說壓中的題,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他考了三日,答得倒是挺認真的,連筆桿咬得坑坑窪窪,出來時,他爹就火急火燎地迎上來,攥著他胳膊問他答得如何,還讓他趕緊回家把寫的卷子默出來,要拿去給姚博士過目,看看究竟有沒有中的指望。
那一刻他都不知怎麼回答,因為……他考出來睡了一覺,腦子裡只剩一片漿糊,起來都快忘了自己寫了什麼玩意兒了。
光記著考囊里的米餅可好吃了,還有那幾包「每日乾果」裡頭的瓜子仁、松子味道也不錯……尤其是那脖枕和眼罩真是好物,在考場裡睡得他極舒服,一覺到天亮不說,還是鑼響鐘鳴要開考了,被廂軍的水火棍戳醒的。
父子倆之前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面沒說話,此刻,對上他爹那雙因熬夜和期盼而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的眼睛,孟博遠只覺得嗓子眼發緊,乾咽了幾口唾沫,那大實話硬是卡在喉嚨里,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
他爹見他眼神躲閃,支支吾吾,那眼里的亮光也漸漸黯淡下去,像是明白了什麼。怪的是,這回他老爹竟沒像從前那般,眉毛一豎就開罵,或者抄起藤條就抽他,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抬起那隻骨節粗大的手,在他肩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爹曉得,你盡力了。罷了,罷了!」
這反常的平靜和寬容,簡直比挨頓打罵還讓孟博遠心驚肉跳。他一時受寵若驚、驚嚇過度,腦子一懵,下意識就抬手,去摸了摸他爹的額頭。
這也沒發燒啊,一大早說什麼胡話呢。
氣得孟員外一個巴掌把他的手打開,有點下不來臉,怒吼道:「臭小子!我看你是皮癢找抽!你才有病呢!」
孟博遠齜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打紅的手背,又抹了一把噴了他滿臉的口水,但也鬆了口氣。
對嘛,這口氣才是他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