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現在都沒有正經的大名。
正因他幾乎沒有一樣兒專屬於自己的東西,英氏常也對他愧疚,在知曉他饞大馬將軍饞得連糖也不吃了,還卯著勁攢錢後,便也總刻意尋些活兒叫他做,再給他幾文錢,他便能高興得一整日都蹦躂著走道兒。
就是這樣一個總被她忽視的孩子,卻比誰都懂事,二十幾文錢無濟於事,可卻是他珍視的所有,他將他的所有都給了她,還對她說不要哭,阿娘。你等我長大……
英氏難過得無以復加,摟住他大哭。
她真不是個好母親。
林司曹家的母子二人抱頭痛哭;程娘子家有個呆子燈下戳葫蘆;孟員外和關氏生了倆都不回家的兒子,正借酒澆愁;茉莉家滿是肉香,聚了一堆小孩兒扒著鍋沿兒,薛阿婆做飯的手藝顯然要強過尤嫂子不少;劉主簿家今兒便備了大包小裹往四處衙門拜山門、送禮去了;俞嬸子家沒人在,只剩一籠籠鳥兒在對著花草低低啁啾。
夜色沉濃。夾巷裡,風燈輕輕搖,窗紙映人影,炊煙裊裊起,各家的雞毛蒜皮,裹挾在瀰漫得漸漸濃郁的飯菜香里,自顧自地悄悄漫延。
至於姚如意。
她也忙著呢,她給鋪子里點起了四五盞大油燈,里外都照得亮亮堂堂的。燈燭盈黃,能將人的影子在牆上照得巨大。她便拖著個閃爍晃動的龐大影子,正將盧昉與柳淮言來定的兩盒酸米膾飯都裝好,順帶也隨手抓了一把,給他們學舍的也隨送幾只刻了吉祥話的小葫蘆,都擱在鋪子的窗口等著他們一會兒來取。
葫蘆太多,白擱著多浪費,姚如意已決定來鋪子里買東西的人都搭送一個,這也算是一種……年末促銷活動吧?
囑咐三寸釘和大黃作伴好好看著鋪子,又順手揉了揉貨架上正張大嘴打哈欠舔爪子的汪汪,姚如意便興沖衝進灶房去了。
冬日天黑得快,看著外頭黑漆漆的,其實才剛到吃晚食的時候,今兒該吃什麼好呢?天寒地凍的,怎麼也該燙鍋子了!她正好想起了林聞安今兒托梁大璫捎出來的那盒鮮雜菌,有點兒饞地咽了咽唾沫。
自打穿越過來,她還沒吃過菌子。汴京地處中原,這個時節本不該有菌子。偏生得了這麼一小盒,單炒一盤菜稍顯不足,但若是做成菌子火鍋,一定鮮美至極!
她淨了手,握了把鋥亮的菜刀,把那些菌子洗了切了,再從地窖里取半隻雞,準備一起下鍋燉成菌子土雞湯,到時雞肉嫩嫩的,湯又濃又鮮。對了,還得趁著煲湯時,燜上一鍋蘿蔔香菇咸飯,那才好吃呢!
說干就干。
她開始剁雞,斬成大塊,淘洗血水,用粗鹽揉了。再選只大砂鍋,抓把老薑片擱進去,先熬雞湯。約莫熬個兩刻鐘,湯麵浮起黃油星子,湯頭咕嘟嘟冒著泡,便將薑片都挾出來,最後再把洗淨的菌子挨個兒滑進去,原本清可鑑人的雞湯便漸漸深沉起來,油膜也變得棕亮。
姚如意深深嗅了一口,便心滿意足地蓋上鍋蓋,讓裡頭慢慢再煨上一會兒,又趕忙去切蘿蔔和臘肉臘腸一塊兒燜飯。
臘肉臘腸切成薄片,選兩根青頭蘿蔔,刮皮後改刀成骰子塊,先把蘿蔔和臘肉一塊兒煸炒,加醬油、鹽和豆醬,油花炒得滋滋響,再一股腦地倒進淘洗過的米里,就這麼用木桶燜上。
等湯好了,飯也就好了。趁著這時候,便可以慢慢洗其他的蔬菜,片幾盤羊肉、五花等著涮了。
姚如意小心翼翼地片著羊腿,她刀工不好,得慢慢地片,於是就把叢辛和姚爺爺都喊進來幫忙洗菜切菜,再把幾條聞著雞湯香味兒想溜進來的小狗都擋在門外。
燈火曳地,一家人連影子都斜斜地聚在一塊兒。
真好啊,她竟要在這世道過年了。姚如意望著地上那幾條影子,心想,下回等二叔和叢伯回來,可得再給他們做一次涮鍋子,那樣兒就真是一家人都在一塊兒,就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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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內西北角的南北作院,一處懸著「御前軍器所」匾額的寬闊院落中,軍器監猛火油作里,司職算學的小吏沈海抱著一沓測算妥當的圖紙,正匆匆往一間燈火未熄的窗前走去。他撓了撓發福肥胖的肚皮,滿心都是交完活就能休沐回家的喜悅。
走到那間屋子前,他腳步便驀地頓住了。
窗子半支著,一盞孤燈下,林聞安披著衣,正專注地測算新一版猛火油炬所用的鑄銅噴嘴口徑。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映在燈里,清俊眉眼低垂,執筆的手修長如竹,腕骨在青衫袖口下微微凸起,俊美得根本不像應該呆在軍器監之人。
軍器監的人都是何模樣?有如他一般四五日沒空梳洗、頭臉油光、滿臉痘疤,打算盤打得手指都纏著紗布的算學帳房;也有整日待在悶熱刺鼻的作坊里,被熏得又黑又紅的工匠;還有些身著道袍,佩五帝錢,日日神神叨叨改制火藥的老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