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打不過;降,大約自己亦無生理。
牧犍淚流滿面,問道:「可否拿拓跋皇后來要挾拓跋燾?」
眾臣面面相覷,終於又有一個大膽地站出來捧著笏板道:「若是拓跋燾不顧念女兒,此舉無法退兵,陛下又當如何處置皇后?那時,只怕禍事就不僅是陛下一身所受,亦將是一國黎民所受!」這話一出,大家都不願意了,「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少數幾個主戰的,幾乎被其餘人的口水淹死。主降的揎臂捋袖,大聲叱吒。牧犍本來就是一個不甚有主張的人,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切,耳邊「嗡嗡」的,宛如數萬隻蚊蠅在繞飛。
「別說了!」他高了一聲,接著就再發不出力氣來,低頭支頤,垂淚揮手道,「朕一身生死是小,萬民存亡是大……所謂交好的國家,皆俱袖手,作壁上觀;北魏軍伍,內外交困,姑臧很快就不過一座孤城了。守,有意義麼?」
他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了「降」字,話吐出來,結果註定了,仿佛人也輕鬆了。剛剛喧騰的朝堂又變作安靜的模樣,那些揎臂捋袖的大臣們又捧著笏板山呼「陛下聖明」。牧犍用奇異的目光打量四處,便也露出奇異的微笑來。
*******************************************************************
清月如霜。
在城郊簡易的茅廬四面透風,只著白葛衣衫的沮渠牧犍凍得渾身發抖。「今日,是什麼時候?」牧犍遙望著天上一輪明月問,「怎麼月亮這麼圓,這麼亮了?」
一旁的侍宦低聲道:「今日是八月十四。明日就是中秋。」
牧犍神色有些恍惚,中秋月圓人亦圓,多麼美好的日子!可是明日卻是他作為一國之君卑躬屈膝,向北魏投降的亡國日子!多麼諷刺!
他茫然地望望茅廬外頭,高大的姑臧城牆在月光中泛著淡青色,雉堞錯落交替,整齊有序,而牆縫裡似乎生著蔓草,柔韌地攀援著。若是戰一戰,未必戰不過……牧犍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妄念:從隴西到河西,一路山勢險要,河流湍急,城池哪一座不是崔嵬高聳,又哪一座不是被拓跋燾打得夜夜鬼泣?
他的目光收近了些,便見不遠處停放的輜車,上面放著一口棺材,原是古來的受降儀式,請降者表示有罪當死的意思;而理論上受降者應焚燒掉這口棺材,表示自己的寬宏大量,赦免罪行,是謂「爇櫬」。但想到拓跋燾彎著嘴角睥睨天下的模樣,牧犍不由打了個寒顫:以拓跋燾的任性妄為,只怕這口棺材要得其所用了吧?他想著自己將要躺進去的模樣,心底里那股寒涼,順著腳底往上蔓延。
好容易熬到天明,東方霞光萬丈,美艷不可方物,牧犍瞥了一眼,愁思又起,淚滴掛腮。
「來了!」
他轉過神兒,瞠目看著東邊五彩斑斕的天地交匯處升騰起的數丈塵囂,接著馬蹄聲入耳,漸至震耳欲聾。牧犍知道終於躲不過了,長長地吐出了胸中的濁氣,抬手擦了擦眼淚,從身邊侍宦的手中接過一條白綾,裹在頸項上,又示意他們把荊條縛在他背上。最後,牧犍與朝中群臣、將士五千許,都穿著白皚皚的孝服,跪伏在塵埃中,靜靜候著拓跋燾大軍的到來。
亮鋥鋥的明光甲、鋒銳的刀槍劍戟,此刻破爛兒一般堆放在一邊以示「解甲」。黑壓壓的五千餘人,穿著單薄的衣衫,在清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然而無一人敢抬頭望一望騎在黑色駿馬之上的拓跋燾,只能聽見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而後他身後萬馬齊喑,數萬將士肅立著,連金屬兵刃相擊的聲響都不聞。
「罪臣沮渠牧犍,攜涼國姑臧城中文武,恭迎陛下!」牧犍自己說著都覺得鼻酸,吸溜了一下冷得發痛的鼻子,把身子又伏低了一些,帶著些微的泣聲,「罪臣以卵擊石,豈堪與陛下為敵?今日罪當身死,櫬材已備,求陛下賜死,但全涼國黎庶的性命!陛下天授大德,威震四野,罪臣將奉送國祚,乞求蒼生能在陛下庇佑之下安享福祉。」
拓跋燾騎著黑馬,繞著牧犍兜了兩圈,終於發聲道:「寫得好文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