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驚詫,忙又打佛禮再三,一迭聲道:「那是洛京最有修行的一位禪師,我等何敢不識?」
他謙卑恭順的模樣迥異方才出塵古佛之態,落在宗契眼中,神色巋然不動,眸底卻划過了一絲哂笑。
「我與他有些交情,此回來便是為他。只是他廟大佛大,未必肯下得蓮台,屈尊來見。因此還望住持稟重操持,成全我弟子一願。」他道。
住持為難:「這……大相國寺是官家仙眷也常去得的莊重之所,宗海禪師更是機務甚繁……」
他住了嘴,只因瞧見了宗契晃在掌中的一錠金。
「住持為弟子周全,弟子感念,此金不足謝,權為替寶寺添燈補油。」宗契微笑。
「俱是佛前弟子,法師何說外話?」住持不動聲色,將那一錠金從宗契手中拿下,輕輕安放在了案前,眼中不見俗,眼角卻常瞥見,嘆一口氣,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也罷,老僧便支朽骨幫襯一二,只是禪師肯不肯來,卻又要看機緣了。」
宗契點頭,十分誠懇,「他但得親至,弟子此願便足矣,當再有澄黃一錠奉上。」
住持果然老成持重,只略略點頭,還請宗契別居一室,從容等待了。
這一日已過半,香山寺住持當下親筆修書,竟不遣人去送,自乘一輛牛車,將邀貼送去了大相國寺。
半日後城中回信,道是宗海禪師二日後來謁。收到准信,香山寺當下里外浣掃一新,又添足了各處的香油,將佛祖金身擦拭得油光鋥亮,直是二十里外將將要綻放出大智大慧的光芒來,又有香花錦幢、寶幡華經,足鬧哄哄了兩日。
兩日後,僧宗海如期而至。
前有宗契說得明白,住持但以自個兒的由頭來請,與宗海敘了一番俗務,又談了一番佛理,擺布了偌大的一桌素筵素酒,勸著宗海多喝了兩杯。
僧宗海心滿意足,席上依循舊例,收了此次香山寺的孝敬,又離了一回席,去放空那尿泡;半晌悠閒閒抖衣而回,卻只在東廁後園的路上,被一個高大身影半道截住。四下里無人,便是好說話處。
宗海吃了一唬,正要惱怒問個魯莽罪責,忽定睛看此人,只覺眼熟,心裡突突地跳,也不知為何。
那僧人高挺挺、巋巍巍,如山嶽橫亘,偏生濃眉俊骨,生就一副惹人過眼不忘的模樣,只是眼眉間無由帶了幾分煞氣,使人打心眼裡發怵。他黑沉沉的眸子緊盯宗海,斯條慢理微微一笑,「師兄,久別不見,一向可好?」
宗海想罵不敢罵,顫顫手指點著他,猛地一咽口水,想起什麼,臉色變了,「你、你……你是……」
「約略四年前,我奉師命下山,來至大相國寺,為慧行禪祖賀高壽誕辰。不想恰聞禪祖圓寂,是師兄你手拿把抓,笑納了我多少弔喪之禮,卻又忘了俗務,分銀不支,使我險些難回本寺。」宗契淡淡說來,一字一句如清風過耳,卻錘擊鑿刺一般劈著宗海心虛的膽氣,「師兄抖什麼?我不過怕你忘了舊事,提上一提罷了。你我有些舊隙,我卻也不為來尋仇,只為上回病了一場,未曾好好兒見識洛京里繁華;這一回煩請師兄為我開路,我好入城,賞見賞見。」
宗海聞言便道:「好師弟,你賞玩洛京,自去便是,何必……」
他話至一半,那臉色何止變化,陡然難看起來,又想到了什麼,膽寒畏怯道:「我曉得了!宗、宗、宗契!你是那賊匪——」
猛地腰間一利刃牴觸,他硬生生閉了嘴,白胖的臉如死灰,欲哭無淚。
「師兄許不見我能耐,那城牆張告上寫著呢,一人十人百人,我殺便殺了,不多你這一條命。」宗契袖中匕首寒芒冷露,近身逼著宗海,兩人至交一般,交談著往回走,「師兄但只莫張揚,帶我入了城,我自放了你——此番入城,我也不為殺人放火,絕不牽累
師兄,如何?「
宗海還能如何,利刃抵在腰間,只得唯唯應諾。
此後宗契便半步不離。後半場筵席,宗海兩股戰戰,哪裡吃喝得下,不多久便告辭離去。
香山寺住持領著僧眾恭敬相別,各自敬佩羨望著宗契跟隨而去,久久才折回山寺,又教導弟子如何看貴人眼色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宗海,去時車馬僕役,歸時仍舊,只車中又多了一人,在他看來,直如凶神惡煞,面露凶光。車外眾僕役有來詢問者,皆被他囫圇打發閉嘴,車中又百般悄聲求告:「舊年虧心待你,是我千般不是,還望師弟看在咱們一祖同根的份上,高高手繞過我這一遭,我將那些錢財百倍還來!」
宗契坐於他對面,以他身量,車中逼仄了些,雙腿微微叉開,沉默時如傾山倒海般氣勢凜人。他不說話,似乎回想什麼,眼只出神落在宗海身遭,望得宗海恐懼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