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憐道:「多年不見娘子,如今見你,比之曾經又少了幾分孤傲,頗有悲憫心腸。假以時日,必成一代傳世的大家。」
孫娘子笑了,「你還說我。你自己不也是?往常眉間孱弱嬌怯已盡褪了,爽利些才好,我瞧著喜歡。」
這頭裡,幾人爭相邀了孫娘子作寫真,見已晌午未時,連錢美也來到相催了,便扯著宗契去吃古董羹。
也不真為吃,相熟的兄弟幾個一處樂一樂、玩鬧一場。
一晌間熱鬧過了,單錚並未回府署,又同著趙芳庭,按例到了城外,軍中巡察一回。
江寧城郊原本有些零散低矮的茅舍,如今城外住的孤老弱小早已被遷至城中。長長的一帶,卻磊起了磚土的屋舍做軍營,外攔木柵轅門,儼然與府城相對的一小城寨;由此而外,一面開拓良田,一面又集聚了做買賣的商販、漿洗、勾欄,手藝匠,甚至一些個艷妝的婦人,心照不宣地做些軍營里的生意,一派安穩熱鬧的光景。
這些好的壞的,俱是屯兵周遭常見。單錚深知水至清則無魚的理,定下了不擾民的軍紀,只要不違反,便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
軍中也有休沐,只是放假不放人,大小兵士們只在營周遭轉轉,不得離營入城。單錚於各軍查過一遍,處理些報來的軍中事務,看一回校場比射,也就過了。
今日卻逢一節外生枝的事。一個老兒哭天抹淚在轅門外,正被守門的小校轟走;恰撞著單錚,這才道出緣由,竟是某營中一伍長,因見其女有姿色,便殺其婿,占了此女。一問,已是月余前的事。
單錚震怒,拘來該營的校尉責問。此事露了,哪經得起一來二去的問責,日頭未落,干係人便都跪在了單錚跟前,原委已清清楚楚。那伍長因是校尉的同鄉相熟,仗著這層關係,犯了軍紀,壓下事來。
那女子哭哭啼啼,訴說冤屈,情願回去家中。單錚教老兒領了女家去,又撫恤了錢財。父女倆千恩萬謝,磕了一連串頭,淚眼婆娑地相攜著走了。
單錚留下來處理犯事的二人,教趙芳庭親自督查,又問軍紀。
趙芳庭道:「**者,杖八十;殺無辜者,市口斬首;藏匿罪業不報者,按等視之,此樁官司,應杖五十、罰餉半年。」
單錚點頭,「再核查。核查屬實者,按律處置。」
任那伍長怎樣討饒,單錚不動於色。見他如此,那校尉也不敢再求情了。
干係人帶下去後,他默想於中軍帳里,直到趙芳庭回來。
「你說,我該下令軍中嚴查麼?」單錚揉了揉額角,問,「此種藏污納垢、壓瞞不報,軍中必不少見。若令徹查,該如何?」
趙芳庭道:「哥哥不必如此,縱查,又能查出幾樁?人性本如此,一味清正,反失了軍心。哥哥將此事交與我,斬下人犯頭顱後,但只掛在城頭,示眾三日,張布榜文,嚴明教化即可。另外,年節將至,我打算搭個高台,選拔軍中勇士角力,勝出者予以提拔嘉賞;一來擴充人才,二來以示賞罰分明。既能嚴肅軍心,又可吸引更多百姓來投。」
單錚覺著有理,「好,就這麼辦。」
說罷,想到趙芳庭辦事牢靠、心思縝密,卸下心神之餘,左右近旁無人,說話便不經細想,他嘆了一句:「若說做皇帝,十八,你可比我合適。」
未料到趙芳庭面色陡變,囁嚅一剎,竟跪了下來,慌得單錚來扶,「玩笑罷了,好端端的,你做什麼?」
「求哥哥今後莫再說這話,我當不得這玩笑!」趙芳庭真不是做樣子,臉都白了,急道,「我的誠心,哥哥難道不曉?你只作玩笑,若教有心人聽去了,徒生事端;那時不是逼著
我去死麼?」
單錚怔了怔,「我再不說這話了,你起來。」
一場尷尬,這才消弭。
可直待趙芳庭走了,單錚半晌心緒不平,回府署的一路上,騎著馬顛顛蕩蕩,想了一路的心事。
日頭落了,夜升上來,百姓家裡也有點燈的,也有吆喝飯菜的,也有拌嘴啼哭的,多的是市井中煙火。想來無論數載,朝代更迭,左不過眾生芸芸,草芥而已。
他忽又想到前些日看過的漢家舊事。漢高祖斬白蛇起家,一路征戰輾轉,也有多少良將知己捨命相隨,寒微之時,未必不如自己這伙弟兄們深情厚誼;可一旦功成,到底鳥盡弓藏,殺光了功臣。
難怪十八那樣惶恐,竟是自己所慮太不周。
可他若真坐上那個位子,有朝一日,還會像今日所想麼?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回到了府署。
折柳早備下了晚食,二人用飯,各自說些今日之事。單錚便把轅門外那對父女的遭遇說與了她聽。
折柳聽罷,點頭若有所思,「此女果真有些志氣。」
單錚怪道:「這又怎麼說?」
「你不曉得,這樣事我見過不少。有那自認倒霉的,想著左右生米煮成熟飯了,便認命跟人過一輩子的。」折柳道,「……別大驚小怪,世情如此,到底她牽扯官司在身,再不好擇人家。過日子唄,還能怎麼著?便不說她,只咱們李娘子,舟橫先生的內眷,還是什麼『廣陵縣主』呢,教丈夫打了,還不得忍氣吞聲,跟著他過?也沒見和離怎的。」
「這又是幾時的事?」單錚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