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到這齣路。
李家是揚州城有頭有臉的官宦人家,雖家主李彥進已無實在的差遣,不過寄食朝祿,掛個閒職而已,然到底算得外戚勛貴,高門所在,便有許多人曉得。
只是此事需緩緩圖來,應憐已是沒了名姓的人,總不能徑去敲李家的門。
當下便找了個就近的客店,應憐安住下,宗契問明他家人口、李定娘形貌,又教她寫了一張不落署款的帖兒,便要出門去投。
應憐忙拉住他,「哎,你怎麼遞這帖兒?人問起來,你怎麼說?沒個熟識的人,這帖兒便一萬年也遞不到定娘表姐手裡的。」
宗契卻只教她寬心,「我自有章法,少則半日,多則明日午時前,必教你得見她人。」
說罷,留應憐在客店,他自拿著帖兒出去了。
應憐也不知他有何法,一時想他到門口去遞帖兒,人當面收下,扭過頭就給扔了;一時想他找僮僕女使遞帖兒,結果定娘沒出來,卻出來一群人力把他
打回去了;一時又想七想八,疑心他別是打著夜闖李宅的餿主意;直是坐立不安,從晌午到昏時,生生枯熬時辰,也不知怎麼把日頭給熬沒的。
然又想到李定娘。四年未見,她可變模樣了?可為人婦了?又或已有了孩兒?當日分別時,雖兩下里萬般不舍,錐心刺骨的疼,可到底一千來個日夜,誰又能保證人心不變,她仍是那個笑怒隨心的定娘表姐呢?
寒冬臘月,天黑得早。申時未過,客店樓下張羅飲食,嘈聲不絕,屋裡卻已有了幾分昏色。應憐等了好兩個時辰,漸漸地把那雀躍忐忑的心落了下來,又涼了下來,支窗微望樓下行人、枝上寒月,終是嘆了口氣,不等定娘,卻只等宗契回來了。
又過了一時,天還未昏盡,聞得腳步聲動,正不知是哪裡的行客,隨著店家殷切招呼,紛沓地上得樓來。
應憐沒指望,便支著肘兒,也不點燈,坐定了桌邊沒動。不想那聲兒一絕,卻在她門口停下,跟著門急急地一開,外頭泄進的燈火光影里,一道窈窕的身形頓入,手尚把著門邊,一晌瞧住了她,藕色襖衫湘色裙,粉面上是乍喜還乍悲,烏眸里是想認又怕認,定定地如同腳底生了根,張嘴欲要說,喉頭卻哽著怎麼也吐不出一個字,半晌開口,卻是一聲嗚咽。
應憐驀地起身,險些失態撞翻了茶水,走來幾步,上下瞧她,一腔悲喜如同江心掀浪,多少舊事勾著舊人,隨浪浮沉,聲音發顫:「定娘……」
「表姐」二字未出口,已被李定娘一把抱住,放聲大哭,手臂摟定她,再不肯放,哭疼進應憐心底。
第36章
喜遷鶯,聲聲慢
經年闊別,人事已非,姊妹重見,一時敘話竟不知從何而起。最終仍是定娘收了淚,將她拽在桌邊,一處坐了,點了燈,細細打量她。
「高了,也瘦了。」她拉著她的手,哭一會笑一會,比量道,「那會你還沒長呢,才將將到我肩頭……怎麼光長個兒不長肉?是了,你一路來,想必吃了不少苦,你是怎麼出來的?」
這話一時半刻說不完。應憐心中又沒底,不由望向門口,卻見宗契不知何時已走了。
來時路上,她曾想像過無數次,待見著了定娘表姐,該怎麼與她說起南下一路光景。
重逢固然令人欣喜,而若說出她所遭逢的實情呢?說她曾被買在煙花巷,入過暗。娼廟?
若是早些時候,她興許還想的。那不是別人,是定娘,她自小一處長大的姐姐;是受了無論何種委屈,都能撲在懷裡訴苦的親人。
如今應憐不敢了。
她怕聽了那些,定娘此刻眼裡的疼惜喜愛,全都化作厭惡。她怕再見一雙章杏娘一樣的眸光。
她硬生生瞞了下來,只道是宗契搭救,如今改名換姓,已不復再有「應憐」此人。
李定娘默默聽著,良久,只問了一句:「……餘人呢?」
死了。應憐想。
但她不知如何吐不出那字,只是搖了搖頭。
李定娘拿帕子搵了她眼下的淚,自己卻淌下兩行,強壓著心氣勻和一些,與她道:「今日我出來匆忙,你暫且在這家客店住著,莫要挪動,明日我不來了。你不要去我家,我有事便教人來帶話。你且等著我。」
應憐曉得她意思。
定娘在家中做不了主,前頭做主的是她爹,後頭掌家的是繼母鄭氏,哪一個都不是應憐能投奔的。
「姨父身子可還康健?」她便問。
「他麼,老樣子,一到陰雨濕冷天便渾身不爽利。」李定娘道,「只是又添了心口疼的毛病。痼疾難愈,大夫說只能將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