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塵卻沒說話,扭過了身去,在鏡奩前坐著,仍捏著香墨,卻半晌沒再畫第二筆。
屋中氣氛沉悶,應憐自討了個沒趣,待了一會,低頭瞧見鞋上污跡,沒奈何,只得打開自己衣奩,翻出一雙乾淨的僧鞋換了,又去洗那舊的。
衣奩不大,翻找間她一不小心碰掉了隨身帶的幾樣物事,正低頭拾掇,餘光忽瞥見一道陰影,唬了一跳,不知何時法持師叔已踱到了門口,身邊跟著提食盒的弟子,「怎麼了?我聽見屋
中喧譁……」
她頓了頓。
應憐下意識扭身去看,卻見法持又走來了兩步,眯著眼正盯著自己。
「師叔,無妨,我教訓新來的師弟呢。」度塵忽然開口,一手側搭鏡奩,半描畫好的眉眼卻向著應憐。
應憐一怔,恍然發覺那兩雙目光探入懷中,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她那身契的字紙掉了一半出來,上頭明晃晃地露著戶部的大章與經手主簿的花押。
她心頭一咯噔,抄手便將身契塞了回去。
也不知人瞧沒瞧見。她揣著一顆心撲騰撲騰地跳,悶頭悶腦地拾掇完了,一時不敢說話。
飯食仍如從前,一會兒布置停當,法持便仍如往常叮囑:「都吃了,不可侈剩。」
應憐答應了。
直待二人走遠了,她才抬起頭來,轉眼見度塵早已背過身去,重新描她的小文殊眉,仿若無事發生。
一切都若無其事。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應憐也不知自己怎麼就睡著睡著,夜半驚醒,抹了一臉的淚,冰涼涼粘在臉上,教她好不奇怪。
不過夢見了曾在歸仁園的菊花宴,大家鬧鬧哄哄的。定娘還沒遠下揚州;元羲與她才過完了禮,被人打趣著,連互相說句話都難為情。哥哥又催她送什麼花朵珠翠給哪位娘子,倒教她被爹一頓好罵。
她被慫恿著下場蹴鞠,結果球沒接到,把腳趾踢裂了,捂了一帕子的血,嚇得她以為從此腳就不中用了。
那會她哭得可真慘,連元羲都被她唬得臉都白了,說她便是跛了,他也照樣娶她。
她蒙著被子,就如那日一樣哭,只是誰也聽不見,她也不敢讓人聽見,悶在喉間,壓抑地抽泣。
長夜無明,無更無漏,只她一人身處黑暗,不知哭了多久。
哭得有些累了,這才想起夜還長著,還得繼續睡。應憐換了個姿勢繼續躺著,卻也不知還能不能睡著,於是翻來覆去,在床上煎餅似的。
半晌,忽聽一旁幽幽煩躁的聲音:「別哭了,你還教不教人睡?」
第10章
不識檐下驚鳥,待入罝網……
猛地被這麼一嚇,抽泣給硬生生憋回去了。
她剛翻了一半的身,正對著窟窿般黑的更里側,那裡無人起身,連窸窣的動靜也無。等了半晌,應憐啞著嗓兒輕問:「……師兄?」
「你吵得我睡不著。」黑夜裡度塵的聲音無根似地飄來,「不就扔了你兩支野果麼……心眼比針尖還小。」
她嫌棄之音很明顯。應憐用被角擦了擦淚,覺著還是該解釋一下,「不是為山萸,我想家了。」
那邊傳來響動,或是度塵翻了個身,也不知是面對還是背對著自己。她好似半夢半醒,話里幾分有氣無力地懶:
「誰還沒個家。」
一輪月從淡翳煙雲里現出一鉤,半點微光映得窗紙微明,卻點不亮窗格上一朵最小的木雕海棠。她呆呆地盯著那點黯淡的月光,道:「我想娘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秋夜裡,也不知度塵有沒有翻白眼。
「誰還沒個媽。」
「我還想元羲。」應憐的淚又流了出來。
度塵問:「元羲是誰?你爹?」
「不,是我、我……」她答不上來,半晌才後知後覺,度塵拿她取笑呢。
度塵又翻了個身,衾枕衣料沙沙地響,「那就是情郎了。」
應憐沒吭聲。
中夜涼薄,連帶著人語也沾染了幾分。度塵又問:「那和尚又是你什麼人?」
她這才想起宗契來,想他粗布僧衣,一俯一仰卻有頂天立地的巋然氣概,想得深了,便不假思索答道:「恩人。」
度塵於幽晦里咂摸那兩個字,而後噗嗤一笑,「那錢給了誰?恩人?周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