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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砸了數十下,那做工講究的小銀碗已成了一方扁圓的銀疙瘩。穠李才拿起來,吹了吹塵土木屑,又拉應憐來坐到樁上。

應憐大驚,「你莫要、莫要……」

「不劈你!」穠李又把她按下去,不由分說,脫下她新穿的那隻厚底薄面兒的穿花修鞋來,使力將銀疙瘩塞進去,「娘只說不讓我給你衣裙簪環,沒說不許你帶只碗走。你啊……」

她蹙著眉,發了狠,又拼命往裡擠了兩下,覺著到底了,便讓應憐來穿。

「……往後跟著那和尚,我想了,發里、衣里都藏不住的,但他總不至於往你鞋尖兒里瞧。他若果真凌。虐你,你尋個空當跑了,這點銀子能救你的命。」

只是鞋裡能有多大的空地兒,試了幾下,應憐勉強將腳擠進去,腳趾有些磨。

她沒叫喚,忍了下來,知道穠李是為了她好。

穠李又囑咐:「千千萬萬可休要叫他發現了!平日裡再短了錢使,也莫要拿它出來。只有萬不得已之時,再拿來用,記著了?」

應憐鼻中一酸,不敢細看她眼睛,只垂著頭,盯著那繡花精巧的鞋面,哽咽地答應了一聲。

她記起她娘往常總笑話她,「你就是被我養得太嬌了,不知民間疾苦,也不辨忠奸善惡,總以為這滿全天下都是好的。」

當時她滿不服氣,辯駁道:「都說歲久辨人心。旁人我不曉得,至少春枝、雁回她們幾個是再好不過的!」

春枝、雁回,是從小和她一處長大的女使,她們每日裡伺候她吃、伺候她穿,一處遊樂、一處起居,陪她笑、陪她哭,風大些怕她刮亂了發,天冷些怕她凍著了手,任何一處不到,她們都替她想著,簡直如同她的手、她的足。

「那是因為你身上還有她們可圖。」娘聽她說完,樂不可支,而後道,「要想弄清她們是愛你這身份呢,還是愛你這個人,倒也好辦,只看你困厄潦倒時,她們是否還願意如此待你就行。」

「您打笑我!」

那會兒她心裡想的是,那可怎麼辦呢?若按娘這樣講,她恐怕是一輩子都沒機會試驗她們是否真心了。

然而如今她果真困厄潦倒,春枝、雁迴風流雲散,撥雲照霧後,她見到的,卻只有一個穠李。

穠李只看著她笑,眸中流露出三分歆羨、三分惋惜。

「我……」應憐喉頭哽得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半晌咽下淚,道,「我什麼、都沒了……報答、報答不了你……」

「傻子,談什麼報答呢。」穠李輕嘆一聲。

她仍將斧擱回原處,背著應憐,似乎在想心事,半晌,又開口:「到底不可輕易信人。你還記得那范碧雲麼?」

應憐一怔,點點頭。

「她當日和你一處關在屋中,比你還小兩歲呢。她就不見得像你這麼傻。」穠李話里淡了三分,道,「那日我瞧得真真兒的,你往西廊下逃,那裡雖連著洞門,但外頭過了天井,就是前廳;況你到不了洞門,就被廚房的鐺頭夥計瞧見了,哪能逃得了?她卻候你惹下亂子,貓著身子順著東廊從角門出了。喏,就這道門。」

應憐說不出話來,臉上火辣辣地疼,好似被人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了一記。

分東西兩廊出逃,是她們定下的計策——準確地說,是碧雲給她謀劃的出路。

「日午時,會有人送食水來,我瞅准了給她臉上揚一把土,趁她迷了眼的當口,咱們就分頭逃跑,你往西、我往東。」她挨著她,湊近她的耳朵悄聲說話。餘光里,應憐只見她眸中透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我見那些娼。婦都是從東而來,料想西面清幽,你定能脫了身去。」

她頗為感動,問:「那你呢?你若被捉了怎麼辦?」

碧雲笑道:「無妨,只要咱們能逃出去一個就是賺了。」

她玲瓏純善的笑靨頗為靈動,應憐到此刻都還記得。

穠李不再多說,只推她出了去,自己在門檻里,探首而望,見應憐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便向她搖了搖手。

應憐又哭了,眼淚順著半乾的淚痕往下淌,吸吸鼻子,抬手背抹去,終是別過頭,一步一滯,走向了淡白天光的巷口。

那個堵在出路的身影巋巍,陰翳幾乎將她籠罩。她不敢抬頭,幾步一頓,硬著頭皮上前,頭裡又開始刺辣辣地疼了起來,小錘子不停地敲似的,連帶著升起一股煩躁窒悶之感。

她看見了那雙沾了遠路而來的乾涸泥點的灰白腿繃,壓出了凌亂皺褶的皂色衣角。繼而一道略微低沉粗獷的聲音,含著三分驚訝、三分迷惑,「怎麼這般瘦小?莫不是弄錯了人?你是應憐不是?」

應憐覺著自己成了一盤任人打量的菜,既難堪又惶恐,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抬起頭來,壓著自己與那人對視。

他足足比她高一大截子,在她跟前,如一座魁梧的塔一般,松楓挺拔,氣概如山,確是個僧人,又不大像僧人。與之相比,御前的鎮殿將軍似也不過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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