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講吧。」
葉路血紅色的眸子從他凌亂的髮絲後面直勾勾盯住謝緣,似乎所有壓抑在這具軀體裡的仇和怨終於得見天光,一股腦從眸中噴薄而出。
他顫抖著聲音開口:「我說了你就會信嗎?我若說玄化仙尊六百年前已經死了,你會相信嗎?在他還不是神的時候……玄化、不,鄔虺才是他本名——凡人鄔虺、在登上神位之前!就已經死了!現在盤踞落鶩山、執掌神戒的那個根本是個魔……!」
「你是在質疑如今的中州主神其實是個鳩占鵲巢的軀殼,」謝緣打斷葉路語無倫次的敘述,「空口無憑,我如何信你?」
「在下的確沒有憑據!咳咳咳、咳……」激烈的情緒使葉路支撐不住上半身,重新摔倒,胸口著地砸出一連串嗆咳。
謝緣輕嘆一聲,抬手用傀儡術隔空把葉路挪移到桌邊,後背倚靠著桌腿坐起身,甚至還輸送了些許靈力給他續口氣。
重獲體面的葉路不知該作何表情。
他多次試圖激怒謝緣,還差點弄死他最心愛的幼鳥,到頭來自己苟延殘喘之時卻還能得到這位先天神的憐憫。
到底是什麼都不在意,還是什麼都太在意?葉路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揣度了。
他向後仰頭,靠在桌沿喘息了兩口,眼裡那癲狂熾烈的恨意漸漸消褪,露出悠遠的神色:「仙尊還只是鄔虺的時候,在下就效忠於他了。……仙尊是天縱奇才,及冠之年就得道成仙,奔走塵世之中,攜三尺劍安天下。『玄化仙尊』這個法號之下的每一分香火、每一個信徒,都是他真真切切做過的善事應得的回報,登上主神之位,是眾望所歸。」
「可他成神之後卻性情大變,立即血洗了落鶩山幾乎所有人族出身的仙神,提拔一眾族,就連山野匪徒都能搖身一變當上權傾一方的掌事神——人怎麼可能在朝夕間善惡倒置面目全非?!仙尊一定是被什麼東西奪了舍!」
謝緣卻未被他這一番情真意切的陳詞觸動,而是問道:「奪舍?那葉公子又如何能肯定,玄化不是登神後被權勢蒙了眼?亦或是他本就是如此之人,只是先前未曾展露於眾?」
「你這是詆毀!」葉路口不擇言,一時也忘了他常常遵從的風度禮儀,「你未曾跟隨仙尊闖蕩天下,也不曾親眼目睹他如何屠戮諸神,怎能妄加揣測最初的他!」
謝緣並不惱葉路的出言不遜,而是微微揚起唇角露出一星笑意:「那我倒是不明白了,葉公子到底是恨他,還是敬他?」
葉路忽而像是被扼住脖頸般一語不發了。
這或許是他見不得光的心事,竭力迴避多年,一朝被戳破惱羞成怒。葉路胸膛劇烈起伏几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我……沒有人會信我!」
葉路仿佛一支燃燒到最後也遲遲不肯熄滅的燭火,重新被執念裹挾,煨騰出惡毒的煙,他狠狠一指站在謝緣身後的琥珀:「所以我才要殺他!我若是不殺他,你就不會對落鶩山那個冒牌貨下死手,甚至還會讓渡一些代價與他握手言和……我猜的對也不對,子虛仙君?」
謝緣不答。
葉路膝行向前,試圖繞過他逼近琥珀,話卻依舊是對著謝緣講的:「你分明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卻對罪惡袖手旁觀,胡琴和厲影手底下戕害了多少條性命,你居然傷都不曾傷他們,桃花江下的巨鼉又吞食過多少生靈,你也斬草不除根,放任它歸江。子虛仙君,你就這麼怕這些污濁的血髒了你的手?」
「——還是說,你天性涼薄,眾生苦海與你而言如過眼雲煙不值一談?子虛仙君,你空有神仙的名頭,實則卻是苟且偷安的懦弱之輩!」
「別動。」
葉路已經靠得太近,謝緣手裡彈出一道冰刃抵在他喉間,阻擋他繼續往前。
站在謝緣身後的琥珀一直未曾作聲,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他在兩人漫長的對話里終於弄清楚了一切的因果,感到無邊憤恨。
原來自始至終,謝緣都因他受著掣肘和要挾。
在柳岸里,阿葵曾感慨過他若是世間走一遭,早晚會被愛恨痴嗔沾染。
如今他愛痴嗔皆備,最後一「恨」也補齊了。
琥珀捏緊了拳頭,呼吸變得急促。
原來恨是這樣的感覺……他居然也會產生想要主動傷害誰的衝動。
「你什麼都不懂!」他衝上去,手腳毫無章法地踢打,「你不懂謝緣是個什麼樣的人,憑什麼指責他!神就該合乎所有人的心意嗎?謝緣先是謝緣,然後才是神,他想要怎樣做輪不到你來指點!神位又是個什麼東西?如果好人只有雙手沾滿鮮血才能登上去,那神位才是最大的壞蛋!」
謝緣曾經聽過比這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謾罵,未曾放到心裡去,倒是轉頭看到琥珀通紅的眼眶讓他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