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河谷,他遇見了最後一位會製作傳統錫伯弓的匠人。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指撫過弓弦時,他彷佛看見了香港獅山上出土的青銅箭鏃。
那一刻,時空在取景框裡交錯,西遷史詩與嶺南考古在剪輯台上碰撞出令人顫慄的火花。
該轉場了,導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深吸一口氣,阿勒泰帶著松香和雪味的空氣充滿胸腔。
這九個月教會他,最好的鏡頭從來不是刻意追求的畫面,而是當生命自己從取景框裡生長出來時,你恰好伸出的、布滿繭子的雙手。
他最後看了一眼遠處的雪山,轉身走向攝製組。掌心的繭子硌著攝像頭,像是大地的低語,提醒他永遠不要忘記這片土地教會他的一切。
……
白樺林里的走音笛
晨霧像融化的羊脂般浸潤著喀納斯的白樺林。楊晟貓腰鑽入這片銀色帷幕時,靴底碾碎的腐殖質正散發出類似普洱茶餅的醇厚氣息。
鏡頭焦點在□□老人手上游移——那十根皸裂如老樹根的手指正用獵刀削著樺樹皮,刀刃與纖維摩擦發出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
「您這笛子能吹《鴻雁》嗎?」楊晟剛舉起防風麥克風,突然被塞了滿嘴苦澀。
老人樹皮般粗糙的拇指按著他下齶:「含軟了再說,這倔脾氣比我家那頭不肯配種的公驢還硬。」
樹皮汁液順著喉管灼燒,楊晟嗆出的眼淚驚飛了樹梢的北長尾山雀。□□的笑聲震得露珠簌簌墜落,他刀尖挑起片金黃的樺葉:「你們漢人拍東西太急,楚吾爾笛要等第一片黃葉吻到湖水才開音。」
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蹄聲。牧羊少年阿依登像道褐色閃電掠過,楊晟的卡其色防風帽轉眼成了羊群間的飛盤。
□□削笛子的動作沒停,走調的黑走馬小調驚動了松枝間的松鼠,那團火紅的毛球竟順著老人膝蓋爬上肩頭。
正午陽光刺破霧靄,楊晟發現攝像頭不見了。監視器顯示屏里,駝鹿角綁著的機器正記錄著神奇視角:白樺樹冠在風中翻捲成金色漩渦,一支新削的笛子乘著落葉緩緩墜向湖面,像被天空放逐的月亮。
在可可托海的礦坑前,楊晟第一次明白地質學家的浪漫——他們把三號礦脈的赤鐵礦稱作「大地胭脂」。
「知道這抹紅最後去哪了嗎?」嚮導用靴尖踢著碎石,「全抹在克拉瑪依抽油機的鐵嘴巴上了。」
吐魯番的葡萄溝里,曬得黝黑的維吾爾姑娘告訴攝製組:「我們這兒的情話是『我的甜能經得起四十度風乾』。」
楊晟的鏡頭追著這句話拍完了整季,直到某夜在庫木塔格沙漠,他為了捕捉銀河下的駝隊擅自離隊。
沙暴驟起,GPS信號碎成雪花點,他反而盤腿坐在沙丘上,嚼著酸倒牙的駝奶疙瘩想:昨晚《港島記》第三集那個航拍轉場,濾鏡濃得像阿勒泰的蜂蜜酸奶。
忽然有束光刺破沙幕。牧駝人江布爾值的馬燈在風沙中晃成橘色光暈:「迷路的小馬駒!」老人用冬不拉琴柄敲他頭盔,「駱駝糞比北斗星靠譜,跟著金色糞球走!」
回到駱駝客的氈房,楊晟的寶貝攝像頭被塞進暖炕烘烤。
陳導的咆哮震得銅壺裡的奶茶泛起漣漪:「你他媽是製片人!要是被流沙吞了,我們是用無人機撒紙錢還是拿斯坦尼康當招魂幡?!」
縮在花氈角落的楊晟瞥見阿依登在導演背後做鬼臉,小孩用兩根食指把嘴角扯到耳根,活像被風乾的哈密瓜。
江布爾值突然用匕首柄敲響空奶罐:「都聽著——」老人故意拉長聲調,「好駱駝奶的酸味往西飄,那是天山的方向。餿了的往東飄,準是吹到哈密魔鬼城了。」
鬨笑聲中,楊晟的胃袋發出悠長鳴叫,比駝鈴更響,比江布爾值的冬不拉琴弦更顫。阿依登趁機把烤饢塞進他懷裡,饢坑的餘溫透過粗糲表面,像握著個小太陽。
晨曦的柔光逐漸透過厚重的駝毛帳篷,楊晟在砭骨的寒冷中緩緩睜開眼帘。他下意識去摸枕邊的攝像頭,卻觸到一片冰涼黏膩,鏡頭蓋里盛著半凝固的酸奶,在低溫中結出細密的冰晶。
監視器里是夜間自動拍攝的延時畫面:銀河與沙丘的曲線間,一隊野駱駝正優雅地穿過他們昨夜的迷途。
後來江布爾值在楊晟背包縫了串駱駝鈴:「下次迷路記得搖鈴,沙漠的風會傳話。」
十月的新疆已經染上金黃的秋意,楊晟跟著節目組返回了烏魯木齊,最後的拍攝,他們將在這裡完成。
陳導給他們放了兩天假,讓大家好好休整一下。
第95章 完成任務
楊晟拖著行李走進烏魯木齊酒店,鏡子裡的人影讓他怔忡——那個皮膚皸裂、眼窩深陷的流浪漢,真的是半年前從北京出發的香港貴公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