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晟的目光卻被牆上的等高線地圖吸引——上面釘滿了彩色圖釘,每個紅釘旁都標註著姓名和日期:□□ 1976.5.18 塌方犧牲。
「比計畫早到兩小時?」王鐵柱的聲音粗糲得像砂紙。車載氧氣瓶發出「嘶嘶」的噴氣聲,混著導演老陳的催促:「前面就是散列勒根隧道,抓緊拍王老檢修防滑鏈的鏡頭!」
「我…我去幫王老。」楊晟抓起運動相機推開車門,零下三十度的風立刻灌進他的肺部,像吞下了一把碎玻璃。
王鐵柱正跪在雪地里敲擊防撞墩,羊皮襖後背結滿了冰甲,遠看像頭蒼老的北極熊。運動相機錄下老人用鐵鍬敲擊路面的節奏:「空鼓聲代表下面有冰層,現在那些AI雷達也學我這招。」
「扶穩三腳架!」王鐵柱頭也不回地喊道。
楊晟剛摸到金屬支架,指尖立刻被黏掉一層皮。鏡頭裡,老人用改錐刮去冰層,露出混凝土表面暗紅的斑痕。
「這路段每米澆築混凝土0.75方。」王鐵柱突然敲了敲楊晟的登山杖,「知道為什麼?」見對方搖頭,老人扯開領口,露出一道橫貫鎖骨的疤痕:「76年塌方,九個弟兄的血肉全在這段路基里。」
智能手錶突然震動報警——血氧82%。
楊晟晃了晃頭,雪花在取景框裡拉出虛焦的斜線。
王鐵柱猛地拽住他胳膊:「蹲下,快蹲下呼吸!」老人粗糙的手掌按在他後頸,硫磺皂的味道混著雪沫鑽進他的鼻腔。
「當年我們扛水泥上達阪,每人兜里揣兩頭蒜。」王鐵柱從懷裡摸出保溫壺,倒出褐紅色的液體,「沙棘汁,比你們那些氧氣瓶管用。」
酸澀的汁液滑過喉管,楊晟瞥見老人虎口上的凍瘡疊著老繭,像極了風化的岩層紋路。
狂風在隧道口撕扯出刺耳的嘯叫,楊晟不得不將運動相機死死抵在胸前。取景框裡,王鐵柱佝僂的背影在新能源重卡的LED大燈照射下,像一株倔強的胡楊。
車載AI機械的女聲不斷重複著警告,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格外諷刺。
「扶我上去看看泄水孔。」老人突然指向峭壁,皸裂的手指在寒風中微微發顫。
楊晟咽下涌到嘴邊的勸阻,沉默地繫緊安全繩。冰爪在凍土上打滑的瞬間,他聽見衝鋒衣面料與冰粒摩擦發出的脆響,像無數碎玉砸在鼓面上。
「踩我膝蓋!」王鐵柱猛地托住他的後腰,力道大得驚人,「當年李班長就是這麼托我躲過落石的!」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迸發出年輕時的光彩。
楊晟的喉結動了動,智能手錶在腕間瘋狂震動,血氧數值不斷下墜的警報和心跳聲在耳膜里共振。
冰瀑在懸空棧道下泛著詭異的幽藍,泄水孔噴出的冰晶在鏡頭裡炸開時,楊晟想起小時候打翻的銀河玩具。
老人奪過相機的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換崗!」他粗糙的手掌掠過楊晟額頭,「去拍烈士碑,那兒風小。」
碑林前的雪地上,新鮮的車轍印像一道傷疤。小林正往碑角擺放蘋果,凍僵的手指差點碰倒積滿雪霜的搪瓷缸。
「運輸隊剛送的,」她呵出的白霧凝結在睫毛上,「他們爺爺都在這條路運過物資。」
楊晟剛要開口,胃部突然痙攣。半消化的沙棘汁噴濺在雪地上,刺目的猩紅讓他想起老兵故事裡1952年那個雪夜。
小林扔來的加熱貼帶著少女體溫,她操控無人機的動作嫻熟得像在打遊戲:「看,北山羊踏出的小道——」
監視器里,野性的蹄印與現代公路在暴雪中達成某種神聖契約。楊晟突然意識到,這條天路從來都不只屬於人類。
返程時越野車在冰面上跳起死亡圓舞曲。王鐵柱摸出道釘的動作像西部牛仔拔槍,生鏽的金屬卡進輪胎紋路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當年用這玩意兒當防滑鏈,」老人缺牙的咧嘴笑在暮色中格外明亮,「比你們那些花里胡哨的電子玩意靠譜多了。」
海拔表指向2200米時,車載制氧機終於發出悅耳的激活聲。王鐵柱破鑼般的嗓子驚飛岩縫裡的雪雞:「同志們吶邁開大步——」跑調的築路歌謠混著渦輪增壓器的轟鳴,在峽谷里撞出奇妙的回音。
「停!」楊晟突然拍打車窗的力道嚇壞了所有人。雪坡背風處,九具北山羊冰雕保持著衝鋒的陣型,犄角上的年輪記載著人類築路史之前的時光。
王鐵柱掰開領頭羊口腔的動作像個熟練的法醫:「門齒磨損嚴重,老死的。」他聲音里的如釋重負刺痛了楊晟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