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角傳來老陳的鼾聲,與巴合提用哈薩克斯坦語哼唱的石油工人謠奇妙地交織在一起。
淩晨三點,楊晟被尿意憋醒。摸黑出門時撞見阿孜古麗在走廊煮奶茶,電磁爐的藍光映著她凍得通紅的臉頰。
「喝點再出去,」她遞來搪瓷缸,熱氣在寒夜裡蒸騰,「外頭體感溫度零下三十七,小心把命根子凍掉。」
推開鐵門的瞬間,暴風雪像千萬根鋼針扎進皮膚。
楊晟跌跌撞撞摸到廁所,發現智能馬桶圈上貼著溫馨提示:「極寒模式激活,加熱時長增加至三分鐘。」
他苦笑著想,這大概是最硬核的科技與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的完美結合。
回到室內時,阿孜古麗正往他睡袋裡塞暖寶寶。「明天拍輸油管道,」她指指窗外那條蜿蜒的黑色巨龍,指甲縫裡還沾著油污,「記得給鏡頭貼發熱貼。去年有個攝影師的臉粘在取景器上,撕下來時掉了層皮。」
楊晟點頭回應著,蜷進睡袋,聽見隔壁技術員在夢話里報數據:「井深3542米…孔隙度22%……」
他摸出帕提古麗塞給他的新疆長絨棉,藉手機閃光燈看見纖維里凝結的冰晶,像是把整個北疆的冬天都偷偷藏了一角在口袋裡。
……
六點整,越野車在狂躁的風沙中艱難激活。車載氣象站的警報燈閃爍著刺目的紅光,風速指針死死釘在七級刻度上。
巴合提粗糙的手指敲打著方向盤,哼唱的哈薩克斯坦民謠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擋風玻璃上,砂礫如機槍掃射般噼啪作響,每一聲都像是死神的叩門。
「這時候的雅丹才顯靈呢!」巴合提突然狂笑起來,一腳將油門踩到底。越野車如同受驚的野馬,嘶吼著衝上沙丘。
楊晟死死抓住車門把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胃裡翻江倒海。
魔鬼城外圍,七級狂風將無人機戲耍得像只垂死的鴿子。場務們剛支起的帳篷像被無形巨手掀翻,鋼釘從沙土中崩出時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
楊晟推開車門的瞬間,整塊帆布呼啦罩下,防風鏡立刻被砂礫打出密集的脆響,像是千萬顆子彈同時擊中。
「我的設備!」女編導小林尖叫著沖向被風捲走的遮光罩,蒙古族嚮導烏力吉如閃電般抓住她的背包帶。「逆風走!」他怒吼著,聲音淹沒在風嘯中,「順風跑不過死神!」
十二級風壓得楊晟耳膜生疼,鼻腔瞬間灌滿帶著鐵鏽味的乾燥空氣。
眼前的雅丹群在狂風中扭曲變形,那些屹立千年的岩柱此刻如同千萬頭被激怒的青銅巨獸,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戴上!」烏力吉粗糲的大手將帶濾網的防護面罩拍在他臉上,蒙古漢子拇指上的老繭刮過他睫毛上凝結的冰碴,帶來一陣刺痛。
楊晟透過三層護目鏡望去,赭紅色岩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沙粒在溝壑間形成金黃色的死亡湍流。
小林剛支起的三腳架發出金屬疲勞的呻吟,合金支架扭曲成詭異的弧度。
「蹲下!」烏力吉如猛虎撲食般將她拽倒,兩米高的防風罩擦著頭頂呼嘯而過,眨眼間就變成了地平在線一個絕望的黑點。
楊晟突然感到一股巨力襲來,衝鋒衣下擺被風掀起,整個人像斷線的風箏般被拖行出三米遠。後背重重撞上岩柱的瞬間,他聽見自己肋骨的哀鳴。
「抓緊凸起!」烏力吉的吼聲在風嘯中支離破碎。
指尖傳來的觸感異常光滑——億萬年的風蝕將砂岩打磨出大理石般的肌理,卻也冰冷得像死人的皮膚。胸前的運動相機瘋狂震動,取景框裡,百米外的雅丹頂部正被風刃削去稜角,沙霧中浮現出的尖頂輪廓,宛如地獄裡崛起的哥特教堂。
「過來!」烏力吉拽著安全繩把他拖進風蝕洞。洞內迴蕩著詭異的嗚咽,像是無數亡魂的啜泣。
維吾爾族攝像師艾合買買正在調試紅外熱成像儀,顯示屏上的數據令人心驚:「風速每秒32米,溫度零下19度。」
楊晟剛要開口,滿嘴沙粒嗆得他弓身咳嗽,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洞內所有人都成了土人,彼此只能通過眼睛辨認。
他終於明白了艾力江那句話的意思——魔鬼城要颳風才像魔鬼城,而這風,分明是魔鬼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