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餐桌邊坐下等待,一直等到門外傳來指紋解鎖的聲響,田嘉木開門進來,彎腰在玄關換了拖鞋,抬頭隔著走道望向她。
凌捷沒說話,朝桌子對面的餐椅揚了下臉,示意他坐下,然後拿出那兩張銀行卡,拍在桌面上。
田嘉木看看卡,轉頭調開目光望向窗外,也沒說話。
凌捷傾身向前,屈肘抱臂靠在桌上,目光盯牢他,直截了當地問:「轉完這些錢,你自己不剩下多少了吧?」
打從畢業工作開始,兩人所有收入都放在一塊兒存著,最初為了買房結婚,婚後又是為了還貸、養家、養孩子。直到 2015 年,他們置換了這套房子,那時候買房都是槓桿拉滿,交完房款首付和稅費,再加上裝修的花銷,積蓄差不多清空重來。最近幾年,兩人經濟上基本分開,但凌捷對他每年能存下多少還是有個大致概念的。
談離婚協議的時候,田嘉木主動提出去掉房產證上他的名字,其餘存款、理財之類的各歸各。凌捷本來只知道他放棄了房子三分之一的份額,可以說是人品好姿態高,也可以說是著急要離婚。她猜是後者,至於具體原因,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直到這一天,發現他偷偷地把幾乎所有積蓄都轉給了她爸媽,卻是她完全沒想到的。
田嘉木仍舊沒說話,隔了會兒才點點頭。
「為什麼這麼幹?是因為你們所的事情解決不了?你一個做律師的,不知道離婚淨身出戶算惡意轉移財產,你就算轉了也會被追索?」凌捷劈頭蓋臉幾個問題甩過去。
田嘉木本來不想解釋,被質疑了專業水平才忍不住說:「一般債務糾紛靠離婚轉移財產是沒用,但我這不是一般債務糾紛啊……」
凌捷抱臂看著他,等他解釋。
田嘉木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們所是特殊普通合夥,如果有合伙人因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債務,他本人承擔無限責任,要用個人財產賠償。即使無法清償,其他合伙人用入股的資本金份額承擔有限責任就可以了……」
「那請問你在折騰什麼?」凌捷問,好似許多年前的那一句「請問對方辯友」。
田嘉木好像也有同感,忽然笑了,看看她,一臉等待我方發言時間的表情。
凌捷閉了嘴,他才說下去:「但是在有些情況下,還是有可能越過有限責任的保護界限的。萬一律所被認定存在監管上的失職,比如客戶資金隔離制度不健全,或者對涉事合伙人的異常行為視而不見,那麼即使是非故意合伙人也得承擔無限責任。」
「已經這麼認定了?」凌捷問。
話問出口,心跟著往下一墜,這件事發生到現在已經大半年,她原本也想到過這種最壞的結果,但經濟類刑事案件過程漫長,時間一久,各種僥倖便生出來,也許責任人能被抓到,也許贓款還能追回來。
但田嘉木沒辦法用「是」或者「否」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給她詳細解釋:「現在的情況是,這個『監管失職』可算可不算。客戶自身也有過錯,實控人跟律師串通好了偽造文件跳過監管,讓律師當白手套把錢弄出境,結果給律師反擺一道,你說他倆誰怪誰呢?律所提了免責抗辯,經偵還在調查沒定性,司法局的處罰也還沒下來。但錢已經出去了,那個『等天收的』能不能引渡回來還是個問題,估計追償困難。」
凌捷聽田嘉木說起那個「等天收的」,不禁感到諷刺。她也知道那個人,曾經是他們律所的明星律師,各種獎項不斷,人脈深厚,案源多到做不過來,入行幾年就升了趴,還是初級合伙人的時候相傳就是一年四五百萬的收入。她那時候很是羨慕過,甚至隱隱地想,為什麼自己丈夫做不到那樣。公平地講,當時的她確實有種全靠他了的想法,同時卻又責怪他為家庭付出的時間太少。很多事,其實並不是一個人的錯。
田嘉木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接著說下去:「關於離婚,我仔細考慮過,一個是時間點,法院只會追償那種債務糾紛發生之後突然淨身出戶的,但我這債務還沒發生。另一個是債務的性質,得是夫妻雙方知情,並且用於家庭開銷。但這案子,別說你不知道了,我都不知道,我們家招誰惹誰了?」
「你們所其他合伙人都準備這麼幹?」凌捷又問。
田嘉木搖搖頭,一時竟有幾分得意,說:「法律上沒有假離婚這種事,只要離婚那就是真離婚,不是所有夫妻之間都有這種信任的。」
「那你信任我?」凌捷反問。
田嘉木看向她,沒說話。
「還是說,真離婚也行?」凌捷又問。
田嘉木仍舊沒說話,但此刻的沉默卻像是一種肯定。
凌捷說:「那要是判下來要你還你怎麼辦?」
田嘉木回:「那我就慢慢還。」
凌捷又說:「成老賴不能當律師了。」
田嘉木破罐破摔:「我回茂名賣水產。」
凌捷嘲諷:「畢生所學就用這上面了是吧?」
田嘉木自嘲:「畢生也就掙了這麼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