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
老漢把隨身帶的小馬扎給她坐,行為不太利索,明月問道,「就你自個兒?」
「我自個兒!」老漢聲音高起來,方才看著,只他一個立在那兒顯得孤寂,一見有人要聽書,他便活了,像是魂兒又上了身。
「這什麼,我沒見過。」明月見他抱起吃飯傢伙,覺得稀罕,她等不到李秋嶼,卻等來了從未見過的東西。
「你聽聽,看可能聽出來?」老漢一撥琴弦,神采飛揚。
「像三弦!」
老漢又是一撥拉,那音色亮得很。
「柳琴?還是秦琴?」
「我這就是自己制的土貨。」他眯起眼,一張嘴,調子比他老,蒼涼又輕快。
「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麼好風飄
小小滴船兒撐過來,一路搖呀搖……」
明月覺得這調子耳熟,是五聲徵調,慢慢的,跟著就能哼出來,也許是李萬年唱過,或者是哪年書會聽過,唱詞不是這樣的。
她哼著哼著,想淌眼淚,像是這聲音打盤古開天闢地起就有了,一直唱,一百年過去,一千年過去,一萬年過去,就這麼唱下來,等這老漢死了,倒在風雪裡,就沒人再唱了一樣。
明月想請他寫書,老漢值得,可她家裡有什麼事值得寫書呢?也沒多餘的錢。
「唱得真好,你打哪兒來?」
「八十里地外,我騎車來的。」老漢呵手,黑皮瓜帽落滿了雪。
「你是哪個村的?等我考上大學請你寫書。」
十八歲才能考大學,十八歲是山,也是海,遠得很。明月卻像是下定極大的決心,跟老漢立了約。
雪越飄越緊,隨風而盪,明月漸漸白頭,她叫風吹著,眼睛眯起來,忽然在麥田瘋跑起來,一面跑,一面仰頭看天,轉起圈來,天地急遽旋轉都在張開的懷抱里,好像全世界都只剩她這麼一個人,只有她最無垠,像野馬,也像塵埃。
「我要上九天,我要下五洋,我要飛啦!」她大喊大叫,吃了滿嘴的雪,一個趔趄,跌倒在麥地里,明月索性閉了眼,雪落在臉上,涼絲絲的,自己什麼都不是了,又什麼都是,她是天地萬物的總和了。
「打算在這睡了嗎?」有人笑笑地說話,明月睜眼,一個激靈坐起來,呀,是李秋嶼,他冒著風雪來的,雪潔白,他頭髮跟瞳仁就黑得強烈,明月驚喜叫道,「是你呀……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李秋嶼笑著伸手:「約好的事,我一般不失信。」他在路邊看了明月一會兒,這麼大的雪,沒幾個人,茫茫世界裡一老一少很好認。
本來想喊她,沒想到明月突然跑起來,李秋嶼凝視良久。
明月抓住他手腕,借力一蹦,李秋嶼問道:「剛才在做什麼?」
她不大好意思,光是笑,指著等寫書的老漢:「那個爺爺打馬莊過來的,八十里路,他唱得可好了。」
李秋嶼撣撣肩頭雪:「聽見了,好聽,你們這書會連個棚子也沒有?」
「沒有,都是露天,我剛跟那爺爺說好了,等我考上大學請他寫書!」
李秋嶼不解:「這麼隆重?考上大學要請人寫書?要出版嗎?」他都忍不住笑意。
明月知道他誤會了,哈哈直笑:「不是你想的寫書,是我們這兒有大事喜事就請人過去算是表演吧,有人請,就是寫出去了,要給錢的!」
李秋嶼笑笑,以示了解,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走過去遞給老漢。他很少抽菸,但身上會帶著。他看出老漢是抽菸的,手指泛黃,牙齒也是。
老漢像是受寵若驚,雙手接住。
明月對這種大人之間的客氣寒暄習以為常,微笑看著,她給老漢付了十塊錢定金,老漢沒願意要,只說約定好的事一定不會忘。
他繼續站風雪裡,身披塑料布,等人請「寫」。
雪實在太大,明月和他都知道是沒人來請了,可他還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