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寇來襲的示警訊號接連從四面八方騰空而起,遙映海面炮火,共同耀亮了欽安縣城漆如潑墨的夜。
鞦韆頃立於城門之上,背倚著沖天火光,聽丟盔棄甲的傳令兵匍在垛牆根絮絮念。
「楊縣令率領的百人隊沒等到附近軍屯,常平道上便遭人攔截。為首者是東南衛所一個姓謝的千戶,他從縣令身上搜到半張城防圖,便認定其有通敵之嫌。」
城防圖?通敵?
鞦韆頃茫然回顧,像是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縣城守軍受困七日,糧草盡絕,楊大勇不是出城去求援的嗎,身上怎會帶著城防圖,還莫名被人安上通敵的罪名?
「楊縣令現下何在?」
伴著攻城錘在耳邊隆隆撞響,小兵的聲音變得幾不可聞,鞦韆頃勉強只聽清了幾個破碎的字眼:「就地,誅殺。」
血的氣息混在海腥味里,逐漸彌散在縣城上空。寒風裡夾雜著火矢的飛聲,近前老兵眼疾手快,一把拉過鞦韆頃,自己卻教流箭捅了個對穿。
片刻鐘前他還在抽搐,轉眼就成遍地伏屍中的一具。大股鮮血蜿蜒流淌,染污了鞦韆頃文官朝服的一角。
傳令兵趴在地上哀聲勸:「大人,快降了罷!倭人已經兵臨城下,咱們沒勝算了啊!」
鞦韆頃被那鮮血刺激著,瞳孔激縮。不過須臾,他俯身拾起老兵的白刃,握刀姿勢並不嫻熟,語氣卻堅定:「文臣死社稷,武將戰沙場,誰敢城上豎降旗,本官第一個砍了他!撿起你的兵器,隨我出城殺敵!」
「來不及了大人。」
鞦韆頃微怔,那小兵跨步上前,當胸一掌,鞦韆頃被猝然而至的強力推得倒仰,本能伸手向前,卻只抓下了幾縷線頭。
他墜下城樓,寬大的袍袖兜風鼓起,像鳥翼,但改變不了生路已盡的結局。
「先生——」城下爆發肝膽俱裂的一聲喊。
鞦韆頃來不及找尋這聲音的源頭,轉眼已是身形墜地,戰骨碎盡。
《晏史》有載,慶元四十七年春,閔州四縣倭亂突起。新曆三月又三,欽安縣東舉火有光,寇至,炮鳴奮擊。
先太子太師鞦韆頃,貶為太倉衛指揮僉事後三日輒與寇戰,堅壁不出。臨近城破,秋氏其人畏死不敢戰,授意縣令楊大勇攜布防圖並親信若干,出城欲向寇降。幸得手下一胥吏告發,叛臣楊大勇當途被斬,秋氏悉訊,躍城樓,畏罪而亡。
有詩云,斯夜浮雲遮望眼,從此瀚海寂無波。
第2章
「啪!」
炎炎烈日照拂海浪滾滾,觸礁則揚成漫天碎金,耀得人眼睛生疼。滄浪眉輕蹙,就見那金色浪花兒間拋出一物,是只早已泡發的眼球,骨碌碌滾上岸,與他目目相對。
「落杆!」棚下納涼的官差沒了耐性,踢開腳邊亂嗅的軍犬,起身喝道。
桅杆頂部猛一顛簸,滄浪只覺身子陡輕,狂風貼耳叫囂,加速下墜的眩暈和失重感齊齊湧上喉頭。他張口欲吐,卻在鐵鏈遽然收緊的一瞬,勉強泛出個酸嗝。
這滋味……滄浪閉眼緩著勁兒,心想,怎麼好似有幾分熟悉。
官差手搓兩隻鐵核桃,遙望吊在船桅的那傢伙仿若輕羽般飄飄然跌向海面,眼尾一划而過殺機。
「瞧著身嬌體弱的沒長二兩肉,骨頭倒硬。」
他命人擺好硃砂跟供狀,整整齊齊碼在甲板上,蹲著身道:「老子沒那麼多功夫同你耗,縣令大人吩咐了,只要你在這上面畫押,他開恩饒你不死。與其這麼著你遭罪老子也受累,不如痛快點,各自。」
海水咸腥的味道盈滿整個鼻腔,滄浪努力抬高頸子,微笑著道:「我是你爺爺。」
官差勃然大怒:「把人給我扔海里,看他還嘴硬!」
海水摻著泥沙一股腦嗆進口鼻,水下強大的壓力擠迫掉胸腔最後一點空氣。滄浪愈掙扎,縛手的牛皮繩吸飽水收得愈緊,這種大難將至又無所遁逃的恐懼比海水還要密地包裹住他。
他神識渙散,一瞬里像是又回到那座燃燒的城樓,黑煙四起,濃霧未盡處人影幢幢。滄浪看不清這些人的臉,只知道他們手持染血的兵刃,在耳畔瘋狂叫喊著什麼……
這是個經年無解的噩夢,道不明前因,也未知後續,卻困擾了滄浪整整兩年零七個月。
「嘩嘩——」
離死就差一彈指的滄浪被拉出海面,轉而對上兩道陰惻惻的目光。
「摁吧,何苦跟自個過不去呢?」
滄浪呸掉嘴裡的海草,啞著聲音問:「他人呢?」
「誰?」官差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嘖嘖,自己快成落湯雞了,還有心思操心楊大智那個孬種!我該誇你有情有義,還是沒心沒肺?」
原來那精壯漢子喚作楊大智,滄浪逃出行宮撞見的大善人,在他家裡蹭吃蹭喝賴了三天,竟連對方姓甚名誰都沒顧得上過問。
他磨著齒縫裡的沙礫,一不留神咬出了咯吱聲。
官差道:「不妨告訴你,那小子通敵的罪名是板上釘釘,橫豎難逃一個死。你若知趣,簽了這紙罪狀,萬事好說;你若執意犯渾要去陪他,老子一刀收割兩顆人頭,也是輕而易舉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