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令鐸與解憂聞言,心累不堪。只覺得方才眼見種種,都如幻境般不可確信。面上殺機重重,背後又是一盤心思的較量。一時間,只覺得南唐壽州之戰、燕雲盟、藏著秘密的殘璧、燕雲十六州,像一團一團的亂麻般,扯出了一個線頭,便帶出來更多的疑點。又覺得趙匡胤與翟清渠,仿如兩位心有靈犀的高手在台上過招。旁人看見了他們出的每一招,卻仍然不明所以,只覺得紛繁花樣的招式甚是好看,光顧著在一旁拍手稱讚了。想到此處,張令鐸與解憂相視一眼,兩人平日覺得自己智力優於常人,而在翟趙面前,竟如愚昧小童般。心底滋味難言,便給同樣心境的對方送去理解的目光,之前的怨恨竟也抵消了小半。
紅燭燁燁,暗黃色的光暈搖曳在精心裝飾的金綃漆柱上。這一日事端頻生,竟都忘了到此處來,是為了慶賀張令鐸新婚之喜。此時,諸事已休,月近中天。花廳外繁密欲垂的桐花開得正盛,濃郁的香氣一襲一襲地撲來,讓疲憊不堪的人們有了些許的放鬆。
解憂看著天邊璀璨明亮的星子,似一顆一顆奪人目光的寶石,望的久了,眼睛也有些酸脹。這一日,這般過去了。離他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些。她扭頭見趙匡胤坐在一張檀木寬榻上,兀自沉思,燭影在他面上變幻,他便如一尊塑像般不動絲毫。
張令鐸雖心中仍有無數疑問想與趙匡胤商議,但見他這番模樣,又牽掛著前堂的賓客種種,又牽掛著自己的洞房花燭,便與解憂行了一禮,尋了個理由,悄悄匿了去。只將解憂與趙匡胤留在廳中。
解憂在趙匡胤身邊尋了個坐處,貼著他坐了下來。轉頭見趙匡胤清俊英氣的面容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憂傷,屋外是四月暖春的夜色,他的神情卻像是深秋季節里飛落的寒露薄霜。解憂心下蔚然,雖煩極了這一樁牽著一樁的陰謀算計,卻想起了早上那一碗麵的溫暖,便也有幾分甘心為他分憂:「事已至此,除了向前行,還有什麼別的法子麼?」
趙匡胤看了她一眼。兩人之間距離不過咫尺,呼吸可聞。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熱情激烈的一吻,竟紅透了耳根。他萬事聰明,卻唯獨對男女之事本笨拙木訥得很,兩人關係到了這步,只令他愈發畏首畏尾。糾結許久,終於化作嘴邊一聲長嘆:「壽州之戰著實不易。奪下隴西軍花費了太多時間,如今燕雲盟和翟家也摻和了進來,想在出發前為你創造一片安全平靜的環境,如今看來已是不能。」
解憂聽言,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一點溫潤的水汽,低低道:「我明白你的擔憂。但事情變化不是人能預想料到的。上次進宮,萬事太平的,我不照樣把自己折騰進太液池裡去了麼。官人在外征戰,只管專心一用。勝敗也無所謂,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便是我的萬事如意。」
她說話的聲音略帶著疲憊的沙啞,卻似有無限溫柔的情意,如春水柔波般蕩漾。趙匡胤從未見過她這般含情脈脈的樣子,也許曾經見了,卻不曾往心裡去。此番情景下,便有幾分動容,再顧不得彆扭矯情,不自主地伸張手臂,將她擁進了懷裡:「之前未覺得話別困難,而今卻覺得無論囑咐多少次,卻老也放心不下。」他頓了頓,繼續道,「幸好你在宮裡倒是能省心了些。郭妃與秦妃與你關係好,這交情來之不易,平日多多走動,即便出了些許錯亂,總還有個能幫襯說話的人,只是萬不可再以身犯險。若到了危機關頭,便去找……」趙匡胤本想說「三弟匡義」,可話到嘴邊,想起趙匡義那志大才疏的樣子,終於還是放心不下,改口道,「……陛下。他念我在前方作戰,對你也能多有些偏袒維護。若是實在危急,翟清渠也是有能力的人,你們師徒一場,求他幫忙,也是一條路。」
解憂吃吃笑道:「官人不是對翟先生處處設防,昨日還不許我向他請教求學,今日怎麼反而讓我有難時可向他求助呢。」
趙匡胤摟住解憂的手,猛然用力,將她的身體板正了,神情嚴肅道,「翟清渠這個人,即便在翟家也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十四歲之前,翟家老宅中都沒幾個人見過他,突然便坐上了總帳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幾年。他的秘密也許……事關重大,但我看得明白,他對你卻並無惡意。……之前,是我小氣了。解憂,你雖名為我的偏妾,但我不願管束你,我仍然願意給你自由。他日,你若是要離開我,我……我也不能攔你。」
解憂低著頭,半是感慨半是生氣,趙匡胤這個呆子,總有扭轉氣氛的能力。讓人心中無論是甜蜜溫情,還是怨恨惱怒,都長久不了。想到此處,她索性轉過了身去,不再看他。
趙匡胤對解憂情緒的變化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仍自顧自地說:「夫人的身體前幾日有些好轉,總算是不再咳嗽了。但我這一走,又趕著春日陰雨連綿,若是能照應上,你還是多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