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笑笑,道:「我自然明白,我是趙家大宅的偏房小妾,姐姐你是家中嫡妻,我只聽您的。旁人的言語,即便不小落進了耳中,撣撣灰也就乾淨了,哪裡犯得著去生氣。」
一番話惹得趙母開心地大笑,語意中也帶著三分告誡,「一家人好好出來遊春,和和氣氣的扯那麼遠幹嘛。這又不是祭祖上香,一定要爭位序、分嫡庶,家和萬事興,兄弟友愛、妻妾和睦,這是祖宗家法,是趙家家訓,你們都給我記好了。」
見趙母開口了,尹氏和解憂也不敢再多言,各自賞景去了。
瓊林苑素有開封第一園林之稱,景色自然不凡,既有工匠細琢的石椅、欄杆,更多的則是自然天成的高矮山巒、叢林野花,在耀眼的春光下,茵茵樹色參差綠,湖光皚皚瀲灩明,一條蜿蜒而下的溪水將瓊林苑分成了幾個片區,遊人們聚在溪邊,或吟詩作賦、或歌舞彈唱、或戲水歡鬧,好一番熱鬧繁華。
溪水清涼的水氣沖刷淨了方才的不豫,解憂微微傾下身體,去聽那溪水叮咚,與絲竹管弦之音交響唱和,新成了一曲婉轉低吟的旋律。若是不予理會那些繁雜世事,她一人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別致的樂趣。想到此處,她含笑欣賞著,只見眼前一隻小小的木製雙耳酒觴從上游飄然而下,在灩灩春色中,一沉一浮,饒實風雅有趣。
曲水流觴,作詩相合的習俗古已有之,只是自唐以後,戰亂不已,近人又重利輕文。雖是上巳佳節,溪水之上,卻也不再復有那羽觴隨波泛、暢述幽情的場面了。想到此處,解憂便饒有興致地伸手將那酒觴撈起,小小酒觴,底部有托,繫著一箋鼠蠶紙詩卷,輕輕展開,臨衛筆法醇和自然,寫的是四句:
晨霞耀中軒,滿席羅金瓊。
持杯凝遠睇,觸物結幽情。
這字跡是這般熟悉。解憂見了,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一沉,像是要拖著自己的魂魄墮進無底深淵中去了。還未等緩神過來,那熟悉的聲音兀然在耳旁響起,「玄帥(註:趙匡胤因統領黑衣軍,又字玄郎,故軍中將領稱其為玄帥以示親昵),果然是你,屬下張令鐸參見玄帥。」
泫然的淚意突襲了雙眸,解憂僵直著身體,緩緩地轉身過去,耀目的春光在淚意中逐漸清晰。再見故人,他依舊英姿挺拔,丰神朗朗,那早已熟悉不過的眉目低垂著,隱在春光之下,雖近在咫尺,卻像遠隔天際。解憂一動不動地望著張令鐸,等著他抬起頭,看到自己的那一刻。
趙匡胤則大步踏前,擋在解憂與張令鐸之間,用力扶住了他的雙臂,朗聲道:「令鐸,你回來了。你現在非是我軍中屬下,行什麼大禮。」
張令鐸笑得極開懷,「雖非直屬,但袍澤之誼多年,甚為深厚。這次接旨赴京述職,我第一件事便想著要去拜見玄帥,無奈家眷好游,非要先來看看這瓊林苑的春色。正好湊巧遇到了你,看來上天也知道我的心思,有意成全。」
兩人攜手而行,竟一時無覺愣在旁邊的解憂。趙匡胤引他見過了匡義、趙母、賀氏等人,張令鐸與賀氏極為相熟,曾獨身在軍中時,賀氏的飯菜便是他調節軍營大鍋飯的最佳選擇。如今再見,這位嫂子病弱如斯,讓張令鐸也心生感慨萬千;與匡義更是一混即熟,張令鐸自稱小時候帶匡義學騎射,匡義則不以為然,稱石守信的武藝明明好過張令鐸,為和要向他求藝,死活就是不認帳,兩人打鬧成一片。
趙匡胤在一旁含著淡淡的笑意,墨色的眼眸里倒映出解憂孤孑一旁的身影,他微微嘆息,上前握住了解憂微顫不已的手,手心的溫熱遞到心頭,讓解憂大起大落的心緒平靜了許多,「令鐸,這位是我母舅家的表妹,現在是我家中的側室娘子,杜解憂。你在書信中曾提到想一見的解憂娘子,今日恰巧遂願了。」
張令鐸方才還燦燦若星的目光,只在一瞬間便充滿了驚訝、疑惑、恐懼、無措、憤怒,他呆立在那裡,依舊是長身玉立,卻像被脫了魂,嘴唇微微發顫,喉結一上一下地蠕動著,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周遭暖春美景,濕潤溫和的春風拂在身上,而他卻如身處冰窖,飽受嚴冬之寒。過了許久,解憂終於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絲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