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他想。
若他一心為國換來的卻是這眾叛親離、棄如敝履的結果,那又何妨背下這罪臣的污名,自此隱世歸林,不問政事,做個自由自在的閒雲野鶴呢?
只是,不知從何時起,林霧間卻多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一身玄衣如夜,□□烏騅踏塵,身形如魍魎游林般在枯黃杉木中時隱時現、忽近忽遠。
他身上未披胄甲,形單影隻,不像是朝廷的官兵。
那麼,難道是林間的獵戶?
蘇牧不再多想,只是夾緊馬腹,加快速度朝南奔去。
只要翻過這座山,再沿官道向西奔行數里,便是秦陽了。
軒轅設宴十載,各地王侯早已染上丹癮,若神宴一朝傾覆,煉丹秘術便只剩他一人知曉,只要以此作為籌碼,秦陽王定願傾囊相護,許他一方安身之所。
蘇牧凝神
思忖之際,忽聞耳後破空之聲驟起,「嗖」地一聲,一支白翎箭擦鬢而過,攜著凜冽寒氣深深楔入身側杉木,蘇牧猛然回首,卻見十步開外,那玄衣箭手正與他並駕齊驅......
見此箭未中,那人甩動馬韁放出一聲厲喝——「駕!」
嗓音如金戈相擊,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意。
蘇牧心頭一凜,當即勒轉馬頭鑽入杉林深處,枯黃的針葉在急促的馬蹄下簌簌飛濺,晨霧中只余蜿蜒而去的零星蹄印。
然而,不過幾個呼吸間,前方霧靄忽被一道黑影撕裂,蘇牧抬起頭,驚覺那人已繞至前路,他彎過背脊,以驚人的騎術倒懸馬側,腰肢柔韌似柳,整個人幾乎與馬腹平行,唯有那雙踏著銀鐙的馬靴仍牢牢扣住鞍韉。
而後,蘇牧眼看著他再次張圓了手上的長弓。
那時,蘇牧才發覺馬背上坐著的,竟是一個女子。
她握弓的左手上裹著一圈猩紅色的布帛,右手扣弦如攬月,晨光穿過杉木間隙,在她緊繃的弓弦上凝成一點寒芒,發頂的馬尾早已散開半綹,凌亂的青絲黏在沁著薄汗的額角,卻遮不住眼底凌厲的殺意。
蘇牧認出來了。
她是白秋芙,也是曲臻,是個他自始至終都未曾放在眼裡的商賈之女。
白翎箭離弦的剎那,懸於馬背的身形驟然舒展,飛馳的箭鏃直衝眉心,蘇牧自知避無可避,只是那一刻,不知為何,他腦海中竟倏然拂過那日順豐茶樓內的情景。
「蘇尚書,你我志向不同,不相為謀,但這書,草民還是要刊印的。」
曲伯康說罷拂袖起身,蘇牧望著他手邊已然見底的茶盞,唇角浮起一抹譏笑。
「為何?」
他頭也不抬地問:「本官已與你剖明利害,軒轅宴上所為,皆系社稷千秋之計,若君臣離心,朝堂傾軋,屆時江山不穩,又何以安天下?」
「蘇尚書所言極是,然依草民所見......」
年過四旬的季恆掌書眉目低垂,身姿卻挺拔如松柏,聲色溫潤而堅定:
「天下之事,還是該交由天下人來評判。」
第98章 餘音「姑娘,你說的這位白氏,哥幾個……
光盛八年,正月初九。
攬月樓修一新,重張門庭。
昔年專供皇親貴胄聽曲飲茶的華宴之所,如今竟撤去金樽玉盞,改設數十方榆木茶案,堂前懸著「施茶濟眾」的素匾,佐酒小菜分文不取,引得十里八鄉趨之若鶩。
這日午後,堂客觥籌交錯、共賀新歲之際,一個貨郎模樣的漢子忽而跌撞闖入,手中銅鑼噹啷墜地,滿臉漲紅地喊著:
「喜訊!天大的喜訊!朝廷今晨下旨,蘇氏滿門抄籍,家產盡沒,子孫永絕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