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筆筆描摹,看似為提醒自己莫要輕易耽溺於虛幻而作,實則愛意泛濫,覆水難收,揮毫塗抹間,儘是難以言表的衷情。
風動畫紙,那一副鮮血染就的最終之作飄散過目。許問涯凝視著畫上女子發狠褪下玉結環的決絕模樣,雙眸驟然被刺痛,有什麼深重的情緒在心腔深處糾扯著。
一面告誡自己,她要走,不想留,是她的意願,愛是成全,不可步人後塵,淪為自己最為痛恨的惡徒。
一面在雙目的刺痛之中,又禁不住地去想,憑什麼?
憑什麼她臉不紅心不跳地極盡一切謾欺之事,只留他一人來周全這場荒唐之後餘下的一片狼藉?
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付諸的所有,難道還不配得到她一句解釋麼?
她憑什麼能夠這樣一身輕地走了?
憑的是他許問涯的縱容。
「……雲湄。」他第一次將這個名字讀出來,語含困惑,仿佛真真在思忖著這個問題,「我是不是太縱著你了呢?」
「你現在一定過得很好吧。」他說著,邁開步子,在滿室飄蕩的畫海之中徜徉,鮮血淋漓的指尖些微抬起,拂過一幅幅垂委的畫紙,在她的眉眼處流連著。他似乎想通了根結,輕聲呢喃道,「抱歉,很快就不會了。」
惡徒又如何,是她欺騙在先。
欠他的,是要還一輩子的。
……
臨出明畫堂前,許問涯倏而停住腳步,幽邃的眸子微微轉動,睇向角落裡畫架上隨意懸掛著的衣物。
那是雲湄脫身前,他因要更換盛服入宮面聖,便隨意脫下來扔在這裡的。
衣物的腰封處,繫著她給他回的定情之禮——最初的那一隻,鑲有與別的男子相撞的珊瑚珠的花果蟲草香囊。
明畫堂的一應物什,僕婢們本就等閒不敢擺弄,更別說上頭還有七太太親手繡的、大人愛若珍寶的定情香囊,於是在全昶的使眼色之下,這件外衣就一直這麼無人問津地擱那兒了。
全昶見許問涯頓足,也驀地頓步,屏息,手裡攥著從風中奪回來的血畫,揣在懷裡,大氣都不敢出。
天知道他隨侍許問涯經年日久,從前時局最為棘手之時,全昶都從未這麼心驚膽戰、生怕大人一個不舒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來過。
全昶不敢說話,垂目盯著地板。許問涯指尖滴答,這一路鮮血鋪就,腳印錯綜,觸目驚心。全昶只好駭地調開視線,左看右看,見許問涯的目光凝定在那隻香囊上,全昶鼓起勇氣,聲若蚊蚋地試探道:「小的、小的……去收起來?放進琉璃櫃裡頭?」
「燒了。」許問涯淡聲道。
他移開視線,步出明畫堂,可視野內仿佛還殘留著珊瑚珠細密的影,扎在眼眶深處,揮之不去。
裡頭的全昶正踟躕地揣摩著,不時垂頭看看許問涯吩咐他要好生裱起來的血畫,不時又瞄一眼那隻香囊,一時間著實拿不準主意。猶豫間,就聽許問涯難遏怒火的聲線自外頭颺聲傳來:「燒乾淨!」
全昶嚇得一蹦三尺高,連忙答應著:「……是、是!小的保准您一絲灰也見不著!!」
天爺啊,這都是什麼活計。
頭一遭深以為在許問涯底下討鼻息,是件極其難捱的差事。
全昶先是去了一趟許氏老宅的書畫院,請匠人好生將那副瘮人的血畫以最為精巧、頂格的裱褙功夫給裝潢起來,又頂著老匠人抖著鬍子、驚惶不定的面色,逕自跑到廊外生了盆火,繼而狐疑躊躇地掏出了香囊,要扔要不扔的。
想起許問涯飽含怒意的那一聲「燒乾淨」,全昶下了狠心,手上一拋——這指顧之間,復又想起琉璃櫃裡那些浴火成灰、又被許問涯徒手拾回去放好的傢伙什,全昶趕忙手忙腳亂地躬身撈了撈,好險才把香囊撈進了懷裡。
委實難辦極了。
要不先藏起來?別給大人看見就是了。
可是大人實在很生氣……吩咐要燒乾淨的。倘或被揪出來,幾層皮都不夠剝的。
全昶硬著頭皮揣度了半日,打算去小花圃里摘一枝花來,一片一片地擇花葉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