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哪個主子打死的,也可以推說是奴僕自己摔死、病死、噎死等,這便是高門大戶獨有的運作了,哪怕政令如山,也纖毫妨礙不了他們這些華族對於下人們的生殺予奪。奴字,便是一個鮮明的烙印。
早在家人為了一袋米糧將雲湄賣出去時,她也被打上了這個烙印。這麼多年的艱辛困苦,一直到眼下可以湊在何老太太身旁自如地撒嬌賣嗔,其中難處,同倒懸之苦仿佛,在火海里摸爬滾打的滋味兒如何,只有她自己知曉。
所以,像春窈那般草草消籍成親,她不甘心,她得狠狠地大撈一筆,才會去考慮急流勇退的事兒。
當替嫁的機會擺在眼前時,她佯作委屈卻百般體諒,甚至處處替她們縝密彌補,令何老太太大覺虧欠……其實,從那一霎那開始,她便是心甘情願地主動踏上這一條路的。何老太太被她偽裝得天衣無縫的衷心、素日裡展現出來的毫無破綻的老實本分之氣所蒙蔽,又滿以為手裡捏著她的身契,便是完美地手拿把掐了,實則待得她正式嫁去今陽許家,她同宋府便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可以互為威脅。
到時候,有什麼額外的條件,還不好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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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雲湄以宋浸情的身份侍奉在何老太太跟前,殷勤地為她布菜。
因著采兒之事,何老太太沒甚胃口,但目下最緊要的,還是同今陽那頭的婚約。兩家乃是訂的娃娃親,六禮那些早都過完泰半了,只等宋府這頭知會一聲,婚書一下,婚程指日可待。
那日雲湄帶回定情的玉球,何老太太大喜過望,又給她添了一處私人的莊子。時下女子不可擁有私產,莊子掛在莊頭名下,但何老太太一鼓作氣把莊頭的身契交給了雲湄。
接著,何老太太往今陽那邊兒去信商榷,兩家尋大師擇了吉日,將婚期定在豐登的秋季。
何老太太索然無味地咀嚼著菜食,抬眼看見雲湄忙前忙後、卻行雲流水的模樣,臉色到底是好了些。
雲湄就是有這種氣韻,不管什麼時候,呈現在何老太太眼前的模樣,都是溫和而完美的,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盡皆帶著一段溫軟氣兒,決計不會掃何老太太的興,反而叫人瞧了只覺心頭熨帖舒稱,那些無謂的躁動,全然被撫平緩和了。
何老太太臉上終究有了點兒笑模樣,沖雲湄道:「今兒我已給族兄去信,喊他預備派人迎你入府。你也讓明湘和老薑她們幾個替你收拾行篋,不日便要走水路啟程了,我想想……就是後日。從咱們這兒趕過去,約莫半個月吧,再在我族兄府里住上兩個月,便要出閣了。那些個親戚關係,你都記住了罷?」
雲湄莞爾,操著溫柔的聲調兒,緩慢卻有章程地說:「此次去的是業康伯府,主家的主君,我便跟著喊一聲何大儒。底下兩位爺,一位早逝,一位外放,都不是我需得應付的。同輩的姑娘們呢,一個叫冬越,喜好揮鞭打馬、是個火藥脾氣,另一個叫冬漣,性子膽小溫軟,也是預
備要嫁給許家郎子的,是我未來妯娌,此一前去,可以提前打好交際。至於同輩的郎子們,得矜持著身份,點頭之交便盡夠了。至於我表哥……素日裡也不常照面,兩下里相見不相識的,都不是事兒。」
冬漣正是許十二郎的未婚妻,而這許十二郎,乃是許問涯繼母所生的弟弟,是以這番前去,頭要的便是同這位冬漣姑娘多多往來。
何老太太頷首,不忘敲打道:「情姐兒的嫁妝那些,你不用操心,我早派人護鏢送過去了。你到了伯府,雖則處處得變通,但心境上須得更為老實本分些,畢竟出了這個門子,你便是正經的宋三姑娘了,行止坐臥都代表著宋府的臉面,你明白不?」
雲湄清楚,何老太太對她,只是對一個會來事兒的貼身奴婢的疼愛,而萬萬非對於宋三的濃厚親情,這點她自然省得,是以,她每每撒嬌賣嗔,都是拿捏著勁頭的,切切不能過火。
何老太太畢竟是一族主婦,斷不是那隨便哄哄就往下倒金豆子的二愣子,前頭還心疼地說著怕嚴氏派娘家人掣肘她,後來自個兒還不是派了明湘與姜嬤嬤來監視她,隨著她一同出嫁。
眼下呢,也是一番警示一般的敲邊鼓,辦好了,就如昨兒送入房中的那張莊頭身契,往後還有得拿;辦不好,兩下里撕破了臉,那便是新一輪的難捱。
雲湄也不想輕易撕破臉,於溫和中滲透,才是她的拿手好戲,才是她如魚得水一般的優勢所在。
當下點點頭,用罷飯食,回屋指揮人收拾行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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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湄這廂緊鑼密鼓,殊不知天底下有與她同時同刻行動的人。
驛館之中,院落里燈燭熒煌,小廝僕從來去,替自家大人裝裹行囊,預備趕後日的客船。
許問淵百無聊賴地把玩著廊下風燈垂下的鈴鐸,間或瞥一眼東廂,見七兄正脊背挺直地坐於桌案後,因將將沐浴畢而墨發披散,整個人帶著難得的疏懶之氣,抬腕提筆,在紙上寫就些什麼。許問淵知道,許問涯這是要寫信知會聖上,告知自己即將回京述職。
許問淵原是被母親派來跟著七兄學家伙的,哪知他鎮日聲色犬馬,不是在郊野跑馬便是在街頭看百戲,人影都捉不著,早都令七兄失望至極,又哪會再帶著他這塊扶不起的爛泥四處酬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