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離轉頭看了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伸出手,將那酒封拍開,抱著酒罈,輕輕嘬了一口。
確實是水。
姜離頓了頓,眼中有什麼看不清的神色一閃而過。
身旁,邊子濯還在一口接著一口灌著酒,他本是酒量極好的人,往日裡在陽春樓,幾個小官兒和公子哥接連灌他都不容易醉,今日卻不知怎的,在這杳無人煙,四面透風的小山頭上,陪著一個一開口就能讓自己生氣的傢伙,他卻好像有了醉意。
烈酒從喉嚨一路燙到了四肢百骸,兩人沉默著,邊子濯喝了一壇又一壇,終是不知在哪個身體晃動的瞬間,他的胳膊碰到了姜離的身子。
後者被嚇了一跳,轉頭看向他。
兩人視線相碰,邊子濯忽然覺得姜離的眼神如此陌生,曾幾何時,姜離那雙眸子裡,看向自己的都是深情,可如今,那火熱的溫度,邊子濯卻再也看不到了。
邊子濯喉頭一陣苦澀,心中這幾日盤懸著的悵然若失又加深了幾分。
鬼使神差地,邊子濯的眼神下移,看向姜離的胸口。
那裡有他曾經刺過的刀疤,遺憾的是,姜離此番台州遇襲,新傷壓著舊傷,疤痕已經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邊子濯沉默了半晌,突然開了口,道:「姜離,等你此番痊癒,我教人來治你的心疾。」
姜離聽罷頓了頓,只見他嘴巴張了張,臉上卻沒有露出邊子濯預想中的表情,很快的,他臉上的驚訝便轉變成了恥笑:「怎麼?世子殿下不打算拴著我這條狗了?」
邊子濯抿唇不答。
的確,若是沒有這心疾吊著,經過了那些事,姜離怎麼可能會心甘情願地繼續跟在自己身邊?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地繼續幫他做事?
他本這般想的,可如今,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這一切錯誤又荒唐,他像是在一條路上走了很遠很遠,此番一回頭,才發現他好像離終點越來越遠。
「邊子濯,那日我與你說的話,你還是沒想明白。」姜離轉過頭去,不再去看邊子濯。他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只見他低下頭,伸手將那一個個月餅整齊地擺在了邊拓的牌位前,輕聲道:「既然你想不通,那便由我來問你。」
隱約的醉意在漸漸麻痹神經,邊子濯聽著姜離緩緩的語調,內心卻沒來由的有些恐慌。
「上個月在台州,你為什麼要救我?」姜離道,他似乎是不想等邊子濯回答,自顧自拿了一個月餅,輕輕咬了一口,五仁香登時溢散在唇間:「是因為怕少了條聽話的狗?還是因為怕再看不到我這雙酷似鴻景帝的眉眼?」
……好像都不是。
邊子濯心想,但他嘴唇顫抖了好些下,卻始終發不出聲音。
姜離哼道:「那因為其他的什麼?」
依舊沒等到邊子濯的回答,姜離像是早有預料般笑了聲,道:「邊子濯,你往日裡不是最分得清的嗎?這時候怎麼啞火了。」
邊子濯內心一陣煩躁,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那你呢,你又分得清麼?」
「我分不清。」姜離自嘲,眼中的冷漠深了幾分,咬牙道:「所以該我受這種折磨,受這種罪,遇到你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邊子濯微微愣了愣,醉意中忽地一絲清明,他似乎聽出了姜離這句嘲諷中那點其他的意味,艱澀道:「既分不清,你便不要恨我。」
「我不該恨你嗎?如果不是你,我現在至於活成這樣?」
邊子濯咬了咬牙,不答話。
姜離直直的坐在地上,他神色淡然,像是早就在腦海里將這番話翻來覆去想通了:「不過也不能全怪你,我本該在那年凍死在北都,但我活下來了,還得到了一些屬於別人的東西。是我足夠賤,得到後便想的緊,以至於剜心剜肉都還記得……既是我自作自受,我也認了。」
邊子濯聽罷,恍然轉過頭去,心臟好似漏跳了一拍:「姜離……?」
姜離卻不想再順著話繼續說下去,他垂下了眸子,低著頭,就著酒罈子裡面的水,一口口地吃著月餅,瞿都城中最負盛名的月餅被他吃的味同嚼蠟,也不甚在意:「邊子濯,你只消記著一件事:鴻景帝救你一命,你記了他一輩子,但你救了我,我不會對你感恩戴德。」
邊子濯只覺得喉頭髮緊,自兩人來瞿都後,姜離從未在他面前如此坦白赤誠,他看著姜離拿著月餅的手開始顫抖,只覺得胸腔里好似燒了一把火,一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幾乎就在嘴邊。
誠如姜離所問,他為什麼救他?
不是因為其他的什麼,便只因為他是姜離。
醉意上涌,邊子濯眼眶發紅,只見他微微撐起身,坐在了姜離的身側,伸手攬住想要逃跑的後者的腰,將頭靠在姜離背部,悶聲道:「月餅,給我吃一口。」
姜離聽罷,嘲諷道:「自己沒手麼?鴻景帝也會餵你吃月餅?」
「那倒不會。」邊子濯笑了:「你不是說了?他只把我當弟弟。」
姜離黑著臉:「都說生不同衾,死可以同穴,等你死了,我定掘了鴻景帝的皇陵,把你塞進去。」
邊子濯摟著他的腰,借著醉意,又往嘴裡灌了一口酒:「等到我死的時候,你也差不多了,還有掘墓那力氣?別掘到一半,跟我一塊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