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離上朝尚不足一個時辰,皇帝理應在南陽宮被人伺候著洗漱,之後再前往太和殿主持朝政。而原該待在寢宮的天子,何故會出現在承安門附近?
今夜的變數,恐怕並不簡單。
氣氛一下變得沉肅,吏目們猶自不安著,其中一人率先下馬,三兩步走到黎靖北跟前,屈膝跪下。
「臣邱如松,參見陛下!」
他這一動作,其餘吏目紛紛反應過來,而後齊刷刷地跪下了去。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震天的行禮聲過後,那邱如松似是怕天子不記得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臣邱如松,乃五城兵馬司指揮。」
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也就是那群吏目的長官,至於他為何會帶人夜闖宮禁......
黎靖北不動聲色地朝他身後瞟了一眼,頷首淡淡道:「免禮罷,朕認得你。」
言訖,又垂眸示意宮牆外黑壓壓跪著的一群人,「你們也都起來。」
朝中重臣甚多,邱如松從未想過自己一個小小的指揮竟會被天子記得,不由喜上眉梢,朗聲吩咐身後的吏目——
「陛下發話了,爾等還不速速起來!」
「是!」
吏目們兀自惶恐著,黎靖北的心思卻不在這兒,他的目光越過一排排漆黑的甲冑,落到隊列後方那個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身上,狐眸微凜,聲線陡然變得沉寒——
「天色尚未拂曉,副憲此時攜兵進宮,所圖為何?」
夜闖宮禁已是重罪,更何況,右都御史手上並無兵權。
五城兵馬司負責緝捕、疏渠、防火、以及維護都城治安等職務,至於皇宮內的安防,則由上十二衛負責。不論是所謂「防火」還是「宮內安防」,俱不在都察院的管轄範圍之內。然而這群人當中,誰的官階最大一目了然。
很顯然,今日壓著邱如松出兵的人只會是姚半雪,而他今日若是給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必然是要掉腦袋的。
面對君王的質問,副憲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只眉梢眼角微微有些疲態。
他不緊不慢地從唐瓔身上收回目光,鄭重地向君王行了個揖禮,垂眸道:「回陛下,都察院今夜接到急報,言南陽宮走水,需要支援。臣心憂陛下安危,遂帶了邱指揮前來撲救。」
他說完,黎靖北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邱如松,卻見對方面色如常,對姚半雪的這番說辭似乎並無異議。
誠然宮內的安防本應由上十二衛負責,然而由於錦衣衛、龍驤衛、以及金吾衛內部接二連三出現變故,故上十二衛早在天子離京前便被調離了宮中。今夜值守的,僅有神機營一營的兵,若遇走水,他們兵微將寡,火起時恐撲救不及,是以姚半雪讓邱如松帶兵來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走水?」
君王狐眸微眯,眸中似有精光乍現,「副憲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姚半雪依舊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都察院內部。」說罷,還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瓔一眼,語帶譏諷,「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臣心憂陛下安危,此舉實屬無奈。」
黎靖北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女子,卻見女子目光微閃,一臉心虛的模樣,瞬間了悟,眼尾浮起一抹笑。
「原來如此,副憲有心了。」
姚半雪並未多言,只折袖作揖,隨後下馬走到唐瓔身側,以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咬牙切齒道:「章大人好本事,竟將本官耍得團團轉。」
唐瓔斂眸,只作不解,「下官愚鈍,不知大人在說些什麼。」
姚半雪冷哼一聲,隨後不輕不重地喚了聲「章寒英。」
依舊是沉冷的聲線,卻無端透著疏離。
「幾月不見,你變化挺大。」
何止是變化大,眼前的女子簡直快叫他認不出來了。
猶記宮變前夕,她滿身泥濘地跑去他的值房,泣訴著她阿姊以往的罪行,以及自己內心的掙扎,既是送信又是還劍的,臨走前還擺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態,說什麼「要回家」,害得他也跟著失了神。
回家,回家,忠渝侯府早已被抄,如今的府宅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空殼子,她哪兒有家可回?
心憂之下,他讓自己的下屬跟了過去。夜禁前,下屬回來告訴他,章大人進了宮,他這才明白她的目的。
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位高位上的九五至尊。
她在賭,賭他對她的情深,哪怕以身為餌,哪怕讓自己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
誠然,唐瓔對崔夫人的情誼不假,她的那些惶急、失措、掙扎、無助皆出自內心,可焦急之餘,她竟能將自己的情緒外化,巧妙利用他對她的關心來給他設套,誘他赴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