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戎青聽著他的轉述,慨然應聲:「是啊,可惜了。」
幾秒寂靜後,又聽見對方說:「我以為你這麼大動干戈地找醫生,是病人的求生意志很強烈,沒想到原來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這話說得很平常,帶一點親近的揶揄,同兩人過去的許多對話類似。
梅戎青沒有多想,臉色郁然地嘆了口氣:「我倒是想逼他去治病,可惜沒這個資格。」
「或許,真的已經沒有什麼能留住他的東西了吧。」
最後那句話說得極輕,話音很快消散在夏日午後灼熱的空氣里。
卻又重若千鈞,深深地壓低了日光下的每一寸腳步。
在前往停車場的路上,向來溫和沉靜的男人,目光中竟蘊滿了罕見的濃烈踟躕。
梅戎青相當欣賞,也非常喜愛蘭又嘉——是一種超出了尋常男女之情,更純粹樸素的愛,就像人會喜愛一朵美麗至極的花。
在得知蘭又嘉突然去拍戲之後,為此驅車前往劇組之前,程其勛已經從網上的種種報導里,得出了這個結論。
那首被特意刻錄成唱碟的鋼琴曲,更印證了這個結論。
與此同時,她卻不願意讓他直接結識蘭又嘉。
即使她很清楚他們倆觀念相似,審美接近,他一定也會欣賞蘭又嘉。
甚至,她專門給他聽了那支自己念念不忘的鋼琴曲,竟又對賦予了樂曲靈魂的彈奏者隻字不提。
這是全然相悖的兩種邏輯。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在梅戎青看來,將蘭又嘉介紹給他之後所帶來的壞處,要遠遠超過好處。
——什麼樣的壞處?
足以讓她鬱結難解,徹夜難眠的壞處嗎?
那份印滿了醫學術語和繁複影像的病理報告,驀地浮現在程其勛的眼前。
其實他沒有仔細看過那份報告,收到後檢查了一遍文件無誤,就轉發給了如今專攻晚期癌症研究的朋友小陸。
但他很清楚地記得,報告最開頭羅列出的患者基本信息。
性別:男
年齡:20~25歲
沒有姓名,也沒有更具體的年齡,是個稱得上神秘的患者。
那時他的目光一掃而過,並不多麼在意這個素昧平生的,朋友的朋友。
或許連一份對年紀輕輕就罹患晚癌的同情惋惜都沒有。
而這一刻的他,寧願自己從未打開過那份病理報告,不曾知曉這兩處符合蘭又嘉狀況的患者信息。
寧願自己從來沒做過心理醫生,不曾察覺梅戎青言談間對這名患病友人現狀的有意迴避,諱莫如深。
——與對待蘭又嘉時如出一轍的諱莫如深。
如果……如果換一個名字,他恐怕早已將所有事項合併,得出了那個最順理成章的答案。
世上沒有那麼多偶發的、互不相干的巧合,屢次重疊的巧合背後,往往有著一條清晰明了的邏輯鏈條。
不管有多麼難以接受,那就是唯一的答案與真相。
可這個名字偏偏是蘭又嘉。
偏偏是此時應該過得很幸福,應該一直幸福下去的蘭又嘉。
晌午烈日下的停車場一片寂靜。
男人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轎車旁,深藍車身被陽光照耀得熠然生輝。
程其勛靜靜地看著這片極美的,將他困於囚籠的藍。
良久,他拿出手機。
只要一通電話,他就可以從軍區醫院那裡拿到完整的,沒有隱去任何信息的病理報告,知道那名患者的最新情況。
即使在兩個月之前,他曾親口對梅戎青承諾過,不會去私自窺探她的隱私。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去問尚不知曉他存在的傅呈鈞,那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才令蘭又嘉陷入那麼絕望的境地?
即使在四年之前,他也曾親口對蘭又嘉承諾過,會讓這段與心理治療為伴的往事永遠塵封,沒人能通過任何方式查到相關記錄,就像它從沒發生過。
那是蘭又嘉對他提過的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要求。
他不想再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曾陷入過一段那麼漫長的黑暗。
程其勛答應了。
代價是自那天開始,他再也不能主動出現在蘭又嘉的生命里。
因為不能讓對方的朋友、戀人……不能讓這些會出現在蘭又嘉未來生命里的人察覺到任何異樣,進而發現那些早已被抹去的前塵影事。
所以程其勛只能永遠等在原地。
直到某個日光燦爛的午後,越過茫茫人海,他一眼就看見了那道在街角徘徊迷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