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裡握著一雙交叉錯位的筷子,筷子上原本夾著食物,此刻猝然跌落——吃飯的人沒有發覺,顯然心不在此。
他正定定地望向對面,臉龐上帶著一抹淺淺的、狡黠的微笑。
第七天,七月十五日。
晚餐時間,片場裡到處瀰漫著飯菜的氣味。
「製片主任頭都大了,說沒見過這麼早讓剪輯和後期進組的,這才拍了一半都沒到呢!梅導就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
端著盒飯講八卦的年輕男生說到這裡,清了清嗓子,立馬擺出面無表情的樣子,冷冷道:「那就開B組吧。」
下一秒,他又瞬間切換成頭更大了的製片主任,瞪大眼睛:「開B組?!梅導,你以前可從來沒用過B組,每條都要自己盯著拍的啊!」
再下一秒,他繼續冷冷道:「你以前也沒這麼多廢話。」
再再下一秒,他立馬伏低做小,乾笑一聲:「……我現在就去聯繫人。」
「——製片主任只扛了兩句話就敗下陣來,梅導走開以後,統籌老師還專門過去跟他聊了一會兒,據說這兩個難兄難弟嘆著氣聊掉了半包煙。」
孟揚繪聲繪色地講完了這段一人分飾兩角的八卦後,撓了撓腦袋,納悶道:「其實我也覺得奇怪,梅導最近真的給人一種很著急的感覺,各種搶進度,到底為什麼啊?」
聞野看了眼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低頭吃飯的蘭又嘉,應聲道:「不知道,但我想問你件事。」
「啊?」孟揚立即正色,「什麼事,聞哥你說!」
聞野就一臉真誠地問:「你到底是怎麼考進電影學院的?難道你們系有相聲專業?」
孟揚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觀眾對他演技的強烈質疑,頓時難以置信道:「聞哥,你怎麼陰陽怪氣的!」
聞野倒語氣坦然:「有嗎?這明明是大大方方的諷刺。」
話音落地,先前還在默默吃飯的人忍不住笑了。
孟揚更難以置信了:「嘉嘉,你居然也跟著嘲笑我!」
蘭又嘉立刻搖搖頭:「沒有。」
然後,他想了好幾秒,才想到一個不那麼傷人的解釋:「是今天的飯菜長得比較好笑。」
孟揚:「……」
好了,現在他的耳邊又多出了聞哥絲毫不加掩飾的笑聲。
唉,單身狗真是沒有人權。
他只好化悲憤為食慾,提起筷子埋頭乾飯。
就在孟揚隨手夾起一片紅燒土豆,要往嘴裡送的時候,斜對面的蘭又嘉忽然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又自己忍住了。
聞野看見那片鴉羽似的卷翹眼睫輕輕顫動著,停滿了夜晚的細碎流光,依稀可見眼眸深處漾開的笑意。
他被這抹絢爛色彩引誘,跟著看向對此渾然不覺的孟揚。
下一秒,他們一起聽見了一道中氣十足的怪叫:「我去,怎麼是姜!!」
表演型人格發作的孟揚瞬間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掐著脖子瘋狂咳嗽,四處找水漱口。
聞野這才收回視線,在周遭兵荒馬亂的動靜里,有些詫異地問對面的人:「你是怎麼發現的?」
蘭又嘉循聲看他,又眨了眨眼睛,聲音聽起來很無辜:「……什麼怎麼發現的?」
「我記得你討厭吃薑。」
聞野卻完全不受煙霧彈的影響,仿佛在自言自語:「但沒想到你隨便瞥一眼就能發現不對,畢竟那片姜真的很像土豆……這叫做什麼,恨比愛深刻?」
他說著,也夾起了一片土豆,不太確定地問:「它是姜還是土豆?」
坐在對面的青年驀地彎了彎唇角:「你猜。」
聞野猜不到。
他決定咬一口嘗嘗。
可奇異的是,即使他已經咬了下去,竟仍不能確定自己此刻吃到的究竟是什麼。
因為他既沒有嘗到生薑的辛辣滋味,也沒有嘗到土豆的綿密口感。
他忘記分辨那一瞬輾轉過味蕾的所有細節,只記得陡然撞進視野的寸寸景色。
夏風溫熱,吹亂了散落在頰邊的髮絲。
不再專心吃飯的青年目光明媚,定定地望過來,臉龐上帶著一抹淺淺的、狡黠的微笑。
他看得那麼專注,連自己的筷子不慎鬆開,原本夾起的菜跌回了餐盒裡,也不知道。
仿佛外面的整個世界都不再重要。
他只看見了此時倒映在自己眼底的、近在咫尺的戀人。
聞野怔怔地想,那是一個很美的笑容。
比沉默更美的笑容。
理應永遠珍藏在速寫本里的笑容。
燈光又一次映亮了桌前緘默的身影,空氣里輕緩淌過筆尖摩挲紙面的沙沙聲。
紙張頁頁翻動,線條肆意生長……
時光如流水涌動。
第八天,七月十六日。
仍是片場,正值休息時間,輕微搖晃的鏡頭裡,掠過一張張鮮活生動的面孔。
一身民國裝扮的男人被幾個前來探班的粉絲圍著,他模樣俊朗,笑容溫和,接過她們小心翼翼遞來的海報,低頭簽著名。
身旁的助理略帶警惕地觀察著這群激動得語無倫次的粉絲,時刻準備制止可能出現的過界舉動,而她們眼中光芒萬丈的偶像,卻始終保持著平易近人的寬厚態度。
無論是真心,還是表演,都叫人如沐春風。
怪不得是實力派影帝。
鏡頭背後的攝影師這樣想著,很快移開了目光。
場記抱著電腦窩在角落裡,時而敲打鍵盤,時而揪著頭髮回憶,顯然是正在記錄剛剛拍攝完成的鏡頭的注意事項。
生活製片在打電話,一臉焦慮地原地踱著步,大約又在催遲到的盒飯。
錄音助理被跟機員叫住,勾肩搭背地一道出去抽菸,轉頭時,恰好直視了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