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她這些天的奔波努力,不再是為了那部投入了太多心血的電影,只是為了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的人?
說她現在只是單純地覺得他不該這麼早凋零,已經與往日心心念念的虛構角色謝雪無關?
還是說,在幾天前那個過分濃烈的黃昏真正到來之前,她為蘭又嘉所做的一切,安排住處、挑選室友、耐心開導、進組前後的百般照顧……一切的一切,的確只是為了讓這個孤零零的絕症病人能堅持得更久一些。
至少,能堅持到這部電影拍攝結束。
——不用她說,蘭又嘉也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或許早在她闖進晚會後台,執拗地決定讓他出演謝雪的那一天。
所以,這一刻的梅戎青怔怔地想,蘭又嘉是真的很像謝雪。
但比那個虛構的劇中人,要更加鮮活和立體。
他有一顆很純粹的心,也渴望著同樣的純粹。
這樣的一顆心,在這個遠比虛構戲劇複雜莫測的真實世界裡,是怎麼完整無缺地保留到今天的?
大概,是靠那層被漫長歲月一點點加諸在心上的外殼。
聰明又敏銳,柔軟卻堅硬的外殼。
「梅導?」見她久久沒有反應,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地喊她,「梅導,你怎麼了?」
梅戎青回過神來,下意識制止了這聲此時顯得尤為刺耳的稱呼:「私下裡不用叫我梅導。」
「……哎?」
梅戎青說:「年齡比我小的朋友,都叫我青姐。」
蘭又嘉愣了一下,很快道:「但是我聽見小霜叫你戎青姐姐。」
他對許多問題的回答,常常出人意料。
梅戎青便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說:「哦,她是女孩子,嘴巴又甜,所以有特權。」
蘭又嘉就笑了:「小霜很招人喜歡,是應該有特權。」
他驀地笑彎了眼,纖長睫羽在深夜的夏風裡輕輕顫動,輕盈得像一個夢。
看著那個仍然晶瑩剔透的笑容,梅戎青同樣笑了起來。
只是心間仿佛降下了一場雪。
紛紛揚揚,澄淨透明,觸不可及。
在這場讓人無端覺得難過的雪裡,她漸漸斂去笑意,語氣極認真地說:「蘭又嘉,你還很年輕,不該這麼幹脆地放棄生命,起碼先試一試。」
她還是想勸蘭又嘉改變主意,接受治療。
可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勸說理由了。
只剩一句泛泛而談的生命可貴,年輕難得。
「嗯,我知道不應該。」蘭又嘉平靜地承認後,想了想,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
他就問了。
「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會失敗,但在別人眼裡應該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輕鬆和快樂許多、但會被規勸不該這麼做的事,應該選哪一個更好?」
清澈的話音流淌在盛夏夜空下,如星光般渺微閃爍。
也令聽的人再度無言。
若是為自己而選,梅戎青當然會選快樂卻不正確的。
可她現在是在勸……不,其實她沒有立場去勸說蘭又嘉,接受那個很痛苦、很大概率會失敗,很大程度上其實是為了別人而做的選擇。
更不知道究竟誰能有這個立場。
道具組那個剛談幾天戀愛的小孩大概沒有。
從未被蘭又嘉主動提起過的家人顯然沒有。
令他的指尖流瀉出那支悲傷鋼琴曲的人恐怕也沒有。
那還有誰有這個立場?
這一晚瀰漫在梅戎青心頭的嘆息,似乎比過去許多年裡加起來的都要多。
她對他的答案心知肚明,但仍不願放棄:「蘭又嘉,你……」
而蘭又嘉同樣知道她要說什麼,輕聲打斷了那些沒有必要的勸說。
「梅導,有人告訴過我該怎麼選。」
這天到最後,他還是叫她梅導。
也仍是笑著的。
「他說,選能讓我覺得快樂的。」蘭又嘉笑著說,「我現在就很快樂,也不想失去這種快樂。」
「所以,我不想再改變答案了。」
他在確診癌症後不久便做了決定,放棄抗癌治療,只要止痛就夠了。
——是有人給了他答案,選輕鬆和快樂的那一樣。
時至今日,蘭又嘉依然清楚記得那個人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因為對方其實不僅僅是陪伴他走出陰影的心理醫生。
那是比他年長,成熟溫柔,曾將他照顧得很好的人。
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動。
也是他認真喜歡了很多年,最後卻只能擦肩而過的第一份刻骨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