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西洋畫。」男人說,「確切地說,它是一幅油畫。」
他收回了看向那幅畫的視線,更想看清這個目不識丁的報童的表情,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
於是,陳易秋猝不及防地跌進了那片盛滿純粹驚嘆的黑亮湖水。
「真美。」少年不停地說,「油畫真美。」
「鋼琴的聲音也很美……我每天送報紙經過這裡,總能聽見您彈鋼琴的聲音。」
他的聲音那樣小,又那樣真。
像一片輕盈的羽毛,打著旋兒從心尖拂過。
虔誠地嚮往著長風盡頭的湛藍天穹。
這片輕輕顫動的羽毛令陳易秋忘了前一刻的煩悶焦躁,也令他忘了那些早已被寫就的動作和話語。
他看著那雙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那雙叫人覺得未卜前路合該充滿光亮的眼睛,忽然鄭重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被問到的少年愣住了,連敬稱都忘記用,語無倫次道,「陳老師,你在問我嗎?」
陳易秋笑了:「當然是你——這裡只有我同你兩個人。」
在這方浮著熱氣的炎炎烈日下,在這片歲月沉澱的老舊建築前,在這個遙遠塵封的黃金時代里——這一刻,只有兩個人。
站在溫文爾雅、著裝得體的鋼琴老師面前,貧窮簡樸的少年攥緊了指尖,脊背卻是挺拔的,像一株終於破開泥土的青竹。
他仰起臉,目光極亮地望著第一個問起自己姓名的老師。
「我的名字很好記的!」
少年的話音中透出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熱切與企盼:「是多謝的謝,和雪花的雪……」
「謝雪,」他不停地說,「我叫謝雪!」
第39章
鏡頭中的演員說完了劇本里這場戲的最後一句台詞, 鏡頭外的世界,卻始終保持著寂靜。
導演沒有喊卡,攝影機仍在持續錄製, 錄音設備也繼續運轉著。
本該瞬間復甦的片場, 靜得過分。
令被陽光照得有些眩暈的少年,漸漸被忐忑不安的情緒籠罩。
他想,是自己的問題。
他不應該脫離劇本擅自發揮的。
儘管紀因泓反應極快地接住了戲,又不露痕跡地將他帶回了劇本里原有的對白。
但他還是不該這麼做的。
是他的錯。
「紀老師,對不起。」
這一刻正被無數道目光注視著的人對此渾然不知, 只顧著向咫尺之遙的大牌演員道歉:「我不該改台詞的, 給你添麻煩了……是不是要重拍一條?」
那雙寫著惶然和歉意的眼睛望著紀因泓,又投向後方人群里的梅戎青,仿佛在等待他們的責備和怒氣。
輕而怯的話語被懸在上方的收音設備清晰捕捉, 被這道目光凝視過的男人驀地一滯。
一直戴著耳機聽同期聲的錄音師也聽見了這句話, 因此成了全場第一個回過神來的人。
「快檢查下畫面!」
他耳機都來不及摘,懊惱地掃了眼仍高舉著挑杆的錄音助理,朝攝影師的方向急匆匆道:「前面我看他可能是走神了, 杆子歪了歪,位置稍微有點靠下,你趕緊回看一下——這條可千萬不能穿幫啊,不然梅導絕對能弄死我!」
在錄音師帶著點詼諧的嚷嚷聲里,一度緘默至極的片場,終於被重新激活, 一點點恢復了尋常的嘈雜。
從謝雪出現在陳易秋面前的那一刻起, 站在人群邊緣旁觀的女演員米悅就逐漸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才收回了不知何時飄去遙遠時空的心神,由衷道:「梅導到底是從哪裡找來的新人啊?這也太、太……」
「太貼這個角色了。」站在旁邊的袁靜接過她的話, 語氣同樣很不平靜,喃喃道,「他完全就是謝雪。」
「是啊!」米悅連連點頭,壓低聲音同她竊竊私語,「我之前看劇本的時候,其實一直覺得這人物寫得有點脫離現實,壓根想不出來誰能演好,但我也沒敢跟梅導提——現在回想,幸好沒提。」
謝雪是一個十分理想化、甚至是非常誇張的扁平角色,比如只打了個不到一分鐘的照面,就對另一個主角產生了相當深刻的影響,命運的軌跡也因此改變。